风雪渐停。 祝葳蕤站在客栈门外,看着远处纵马而去的一行人,为首一人穿着白衣骑着红马,大风吹得遮脸的帷帽飘飘,她随手将帷帽一摘,高高地向后抛去,好不潇洒。 “驾!” 马儿嘶鸣,一行人在雪地里渐渐地看不见影踪。 御风的斗篷被一只手拢紧了些,祝葳蕤回过神,看着面前的侍女,唤了声:“师姐。” 原来那两位侍女并不是她的丫鬟,而是同门师姐。祝葳蕤奉母亲之命去京城探亲,二位师姐一路随从,亦是保护她。 “师妹,我们该回去了。”师姐柔声道。 另一位师姐从马厩牵来三匹宝骏。 祝葳蕤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接过其中一匹的缰绳,挽在手上,惋惜道:“雪停得太快了,都没能和裴姐姐多说上几句话。” 师姐笑着拆穿她道:“人家本来也没打算和你多说啊。” 祝葳蕤哼了一声,道:“她肯定是今日有要事办,才没空多说的。” “好好,师妹说得都对。” 祝葳蕤又哼哼一声,翻身上马,道:“走,两位师姐,回家咯。” 潼关。 城门口一切如常,商人百姓往来络绎,马蹄嘚嘚,驼铃清脆。 帐外有人脚步急切:“启禀将军,边关急报——” 潼关守将立刻从案前站起,道:“快请进来。” 进来的却不是穿着兵服的斥候,而是一位白衣少女,她约莫十七八岁,面容秀美出尘。 守将狐疑:“不知这位姑娘是……” 少女从腰间摸出身份令牌,给他看过后,又递上一封信。 一炷香后。 少女走出了军帐,和一同前来的五人再次匆匆而去。 军营里几个兵士解了马缰,背负主将令旗,分散朝东南西北四个城门打马疾驰。 “关城门——” “将军有令,快关城门——” 城门缓缓关闭,里里外外戒备得铁桶一般,严阵以待。 一个时辰后,远处的平原忽然出现了黑压压的敌军。 “呜——”长号仰天。 攻城的雄浑号角声响起在平原上。 京城。 “陛下,边关八百里加急。” 深夜,女帝被叫醒,长发未束,披着明黄的外袍来到了勤政殿。 送信的斥候已经体力不支晕倒被抬下去休息了,女帝在灯下展开边关守将送来的折子,下一刻将案上的笔墨都扫在地上。 “拓跋文琢好大的胆子!” 随侍的太监扑通跪下来。 “传我口谕,宣镇远侯、右都督进宫。”女帝道,“把舆图拿来。” 两匹健马夜深驰出宫门。 陆如琢和镇远侯刚好在宣德门遇见,两人交汇了一个眼神。 定是边关出事了。 “拓跋文琢前脚送来一个质子,后脚便率兵攻打,依臣看,必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镇远侯站在殿内,看着上方的皇帝。 女帝按了按额头。 陆如琢关切道:“陛下可是又犯了头疾?” “无妨。”女帝道,“你有什么就说罢。” “是,臣在入宫之前,刚收到一封信,是臣的义女送来的。本想明日一早呈给陛下。” 小太监刚要来接信上呈,陆如琢已经越过他,自己走到了御前,还站到了皇帝身边。 满朝文武,也只有她一人得陛下这样的信任。 女帝接过书信,一目十行看过去,目光惊诧,怒容渐渐浮现喜色。 “你那孩儿竟在边关?还立下如此大功!不愧是你亲手教出来的。” 除侍卫皇帝、巡查缉捕外,锦衣卫还在从事更加隐秘的活动。年初陆如琢派了一批人前往关外,暗中侦查敌情。 陆如琢笑了笑,摇头道:“她也是陛下的臣子,君臣在前,是陛下教得好。” “你少哄我开心。”女帝哈哈笑了,把殿下满头雾水的镇远侯招过来,递去信纸,“将军,你也来看看。” 小太监将信纸接过,捧到镇远侯面前。 殿内凝重的气氛逐渐缓解。 镇远侯站在西北边关的舆图前,指着潼关以东的防线道:“虽然及时将拓跋文琢的兵马挡在潼关,但是潼关兵力不足,若潼关失守,敌军便可直入我中原腹地。臣请命,带兵驰援!” 陆如琢道:“将军不必过于忧心,我那孩儿定去别的地方搬救兵了,此刻说不定已将那拓跋文琢包了饺子。” 镇远侯皱眉道:“国家大事,岂能寄希望于一小儿?” 陆如琢不与他争辩,只是笑笑。 上方的女帝宽慰道:“将军,你忧国之心朕深感于内。但潼关守军支撑个把月还是够的,朕先派其他人赶赴边关,等明后日的战报,若是情势危急,再派你去不迟。” “臣遵旨。” “下去吧,陆都督留下。” “臣告退。” 镇远侯走之前看了陆如琢一眼,十分像一个失宠的幽怨贵妃。 陆如琢差点笑出声。 勤政殿门缓缓关闭。 “阿琢。” “臣在。” 陆如琢忙收敛心绪,上前扶住起身的女帝手臂,陪她回了寝宫。 后宫的宫女太监见怪不怪,陆指挥使深受女帝宠信,二十年长盛不衰,歇在她宫里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虽说一来二去的,宫里宫外都有了些流言。 皇帝寝宫。 陆如琢扶着女帝在凤榻坐下,刚要站起来,女帝拉住她的手,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道:“无妨,与朕一道。” 陆如琢脱下绣银官靴,撩起长袍跪坐在对面。 殿内点了很少的几盏灯,不甚光亮,映得女帝的脸庞血色更淡。 “咳咳咳……” “陛下!” 女帝摆了摆手,压在唇上的明黄帕子放下来,道:“别怕,暂时死不了,起码还能撑个两三年。”她还是长公主的时候常年混迹军伍,说话鲜有避讳。 陆如琢:“……” 女帝看着她的表情,笑:“看你的脸,跟开染坊似的,不知道说什么就算了。我留下你就是想问一问你,愿不愿意把你那孩儿留给涟儿。” 涟是当今帝姬的名字。 女帝膝下只有一位公主,早早立为了皇储。 陆如琢直起身,俯首拜倒。 “陛下,我那义女性情顽劣,恐会辜负陛下厚望。” 女帝发出不赞同的声音,道:“她武艺高,头脑聪明,将来涟儿继任大宝,肯定又是一番腥风血雨。朕信得过的人不多,得给她提前物色帮手了。” 陆如琢露出悲伤的神情,道:“陛下,臣……已经失宠了吗?” 女帝一噎,手指着她半晌,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她气得打了一下陆如琢的胳膊,道:“你跟我一样,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人,说什么呢。” “陛下,可不敢胡说,臣比陛下小了将近十岁呢。” 女帝卷起案上的书打她。 “你还说,你还说。” 陆如琢边笑边躲。 女帝打完她,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陆如琢的话也不无道理。她还不到不惑,身体素来康健,容貌看起来也甚为年轻。也许能再辅佐新君二十年,但是…… 女帝放下书,还是道:“待你那义女回京,朕亲自问问她。” “是。” 潼关。 原本坚固的城墙千疮百孔,内外血迹斑斑。 天刚蒙蒙亮,潼关守将在城墙巡视,指挥前来帮忙的百姓们将重伤的兵士抬下去,寒风凛冽,但民众的步伐整齐有序,并不慌乱。 “闻将军。”一个尉官跑上来,道,“我们的火油、金汁、檑木都不多了。” “守了几天了?” “半个月了。” “快了。” 尉官不解,问道:“什么快了?” 潼关守将回头,看向熹微晨光的远处。 大地开始震动,战马轰隆,投石器巍巍向前,如山。 前方的敌军又开始攻城。 民众们脚步加快,将伤兵抬下去,城墙各个缺口都补上了兵士。 潼关久攻不下,拓跋文琢亲自带兵攻城,穿着兽皮的将士们挥着刀嗷嗷叫,像是一匹匹嗅到血腥的饿狼。 敌军来势汹汹,尉官握着刀,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潼关守将举起铁弓,一箭射穿了前方一名敌将,高声喊道:“弟兄们,援军就快到了!把他们给我留在这!立了功的加官进爵!上啊!” 城墙上的楚军一向唯守将的命令马首是瞻,闻声精神大振,大叫一声一枪.刺进云梯爬上的敌军的胸口。 援军?什么援军? 拓跋文琢身边的将官勒马,向后看去,听到声音的兵卒脚步也不由一顿。 拓跋文琢一刀背拍在副将的马屁股上,高声道:“没有援军,不过是他们的疑兵之计!跟我冲,拿下潼关,直取皇城!摘了皇帝的脑袋!” 喊杀声震天。 从前方响起,也从后方响起。 后方? “不好了大汗,楚军奇袭我方右翼!” “报告大汗,左翼受到袭击!” “大汗,中军受阻!” 潼关守将眯着眼,看见援军里的一抹白衣,扬手下令:“开城门——” “将军有令,开城门——” “杀啊!” 白衣染上鲜血,系着青色披风的少女没有戴帷帽,面无表情地挥着剑。她的剑法很好,姑姑亲自教的,她也杀过人,只是没有这次这么多。 手挥得酸了,可敌人还是不断涌上来。 眼睛被一片血色涌盖,脸上滚烫,分不清谁的血。 耳旁的风声慢下来,她抽回剑身,前方终于没有了人。手指脱力,但还是稳稳地握住了剑。 姑姑送她的,剑名“春台”。 她屹立在马上,周遭都是敌军的尸体,堆成山海。 拓跋部的精锐护着拓跋文琢后撤,潼关守将带着楚军追了出去。 待他回城时,那个来报信又带着援军及时赶回的少女早已不见了踪影。 “裴大人呢?” 城里的将官茫然,那是谁?不曾听闻有位姓裴的大人啊。 倒是赶来的太原府援军里有位小将道:“裴大人在城里换了身衣服,已经走了。” “走了?”潼关守将骑在马上,手挽着缰绳,马儿喷着响鼻,他问,“去哪儿了?” “看着好像是往京城的方向去了。” 潼关守将应声点头,没有再问,处理完军务后挑灯写战报,信兵接信连夜奔驰,快马加鞭回京。 京城又下了一场雪。 陆府的丫鬟小厮都换上了新做的冬衣,屋外也挂上了大红灯笼,一派喜气。 立春端着盘蜜饯,在游廊里看陆如琢监督仆人在院子里张彩,站着看,坐着看,躺着看,蹲着看,斜着眼看。 “陆如琢,够了没啊,不知道的以为你们陆府要结亲呢。陆大人独享富贵二十载,终于要找个人共享了啊。” 耳旁传来破空声。 立春侧头一躲,刚要开口大笑嘲讽,汗毛突然一竖,往后紧急一跌,摔了个屁股蹲,才险险避开擦着她头皮飞过去的暗器。 她讪讪闭口。 陆如琢走过来,将卡进廊柱半寸的启元通宝铜钱拔.出来,收进钱袋里,朝她一笑,道:“柱子的修理费记得交给账房。” 立春:“……” 陆如琢两指从她盘子里拈起颗梅子蜜饯,斯文地放进口中。 旋即她拍了拍手,大步迈出,道:“走了,去巡营。” 立春边追边大口往嘴里塞蜜饯,光盘扔给一旁家丁,道:“来了来了。” 陆如琢别上长鞭,打马朝军营驰去,身后跟着一队将士,白袍银甲,军容整肃。 黑底红字的“陆”字旗帜在府门前远去,掌事管家将目送的视线收回来,正要令人关门,外面却响起疾切的马蹄声。 何人竟敢在右都督府前纵马? 门口守兵已出言呵斥:“速速下马!否则拿下!” 来人戴着帷帽,一身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服,灰扑扑的,满是羁旅之色。 管家从门内走出来,脸色疑惑,那人撩开遮面的白纱,熟悉的声音清脆唤道:“何姑姑。” 管家看清她帷帽后的脸,大喜过望道:“是小姐?!” 裴玉颔首笑道:“是我。” 她看向门口的一名守兵,吩咐道:“快!速去军营禀报大人,小姐回来了!” 守兵应是,便要回去牵马,裴玉出言阻止,道:“不必,我亲去军营,正好离京许久,见见朋友。” 何管家说好。 裴玉轻夹马腹,马儿便跑了出去。慢慢地,又停了下来。 何管家看着去而复返的裴玉:“小姐?” 裴玉轻轻地咬了一下唇,道:“我想先沐浴更衣。” 何管家笑了笑,拉着裴玉的手领她进去,一进门便吩咐下人准备热水,裴玉连房间都没回,径直去了净房沐浴。 接了命令的守兵挠着头进来问何管家:“何姑姑,我还要去军营报信吗?” 何管家摆手。 “不用了。” 皇城军营。 陆如琢刚巡查完,顺便看了校场比武,挑了几个好苗子出来。营里的将官留她用午饭,陆如琢答应了,带着几名将官在大营里边走边说话。 远远的便传来马蹄声。 陆如琢抬起头看过去,眼底有笑意缓缓浮现。 立春更是站直了挥手,顾及有下官在,才没有大声呼喊。 来人畅通无阻,一人一骑奔到近前,利落地翻身下马。 鲜红的披风浮起在身后,红颜乌发的少女单膝跪地,清声道: “锦衣卫亲军都指挥使司裴玉,参见指挥使!” 陆如琢喜形于色,扶起她的胳膊,关切道:“战报还没有到京城,你怎么先到了?” “姑姑,我……” 陆如琢手上一沉,兜住了少女软倒下来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