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纪轩自幼学琴,好多琴类他都通晓,而暖微学时略晚,便选择了文纪轩最喜爱的琴种——小提琴。
初学时,暖微不认得琴谱上的音符,连琴弓都不会持,将琴身放于肩上的时候像是放置着一个包袱,极是别扭。文纪轩也不责怪她什么,手把手耐心地教,他高了暖微许多,站在她身后,像是一棵庇护她的大树。每当暖微回过头去,总能一眼望见他,如此近距离。蓦地,便羞红了脸。
天气在暖微的脸上表现了出来,泛黄的秋很快翻过,冬季来临的时候文纪轩将之前那家琴店盘了下来,店主拿着优渥的租金去了另外一个城市。
暖微在闲暇时候也会过来帮文纪轩的忙,他做事专注,除了平日里一些必要的事情,就是待在琴房里练习小提琴曲。
那首曲子,正是暖微第一次见文纪轩时所听见的,有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叫做沉思。
暖微不敢去打扰他,偶尔躲在门外静静地听,听得闷了,就又回到另一间琴房,偷会小懒,放放梅兰芳的曲子。
时间的轮廓在这件琴房越印越深,如同暖微喜欢文纪轩的心事,一并嵌入房外那棵大树的年轮里。
又迎来了银城的深冬季节,这是暖微在这里度过的第六个年头了,文纪轩教给她的曲子她早已烂熟于心,甚至自己都可以拉出一些新的曲调。也是在这几年里,暖微与文纪轩的关系也渐渐熟稔起来。他甚至,还会教她一些民谣,他的嗓音低沉中带着些许沙哑,暖微最喜欢的,是他教她的第一首闽南语民谣。
琴房的琴已经有好些老旧,文纪轩从海外进了一批琴回来,这天是他去验货的日子。
暖微听琴房的工人说起,跑去找了文纪轩,想要跟他一块去。文纪轩皱眉,外面冰天雪地,暖微身材瘦弱,怕会冻出病来。暖微轻声强调没事,她只是想帮他一些。店外有人催促,文纪轩便应允了下来。
暖微心下欢喜,出门时险些被门槛跨倒。文纪轩心下一惊,只怕这趟不会太过顺利。
果不其然,刚刚验完货,准备回去时,暖微在街上不慎跌倒,身子重重摔在地上,文纪轩看见她的时候,她像片白色的羽毛坠了下去。
他慌忙去扶她,暖微扭到了脚,看来是不能走了。而之前的轿子,因轿夫有事也暂时不能用。看暖微一脸难受的样子,文纪轩顾忌不了太多,俯身将暖微背上。
他转过半个头对暖微说,我背你回去,你得尽快上药。暖微待在他的背上,轻轻”嗯”了一声。此时两颗心脏的距离,也不过几尺,而她的心事,却藏匿了六年,他从不知晓。
四下无人,暖微趴在文纪轩的背上,问:“先生,你为何那么喜欢那首曲子呢?”
文纪轩应:“那是我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人教与我的,所以,我想学好它。”
暖微停顿了片刻,又问:“是你的心上人吗?”
文纪轩的脚步缓慢了半拍,随即摇摇头:“不是。”
“那你有心上人了吗?”
文纪轩似是未想到暖微会问他这样的问题,想了很久,暖微以为自己问得太多,刚想致歉时文纪轩开了口。
“是我儿时认识的一个女孩,初见她时,脸上怯生生的,写满了恐惧。却又像只老虎,不让人靠近,自那时起,我便无法忘怀。距今,约莫十多年了。”
暖微心里沉了一下,心情瞬间像这天气一般,阴霾重重。
“先生真是对那女子一往情深。”她说。
文纪轩笑笑。
暖微却想,不过所有的情深,都只是未遇上合适的人。
她往文纪轩背上爬了爬,声音更加靠近他的左耳,她轻轻吐露出的字里仿若都带有色彩。
“那先生可知,我对先生,至少也已有六年。”
他愣怔。
陆、
阴雨绵绵的天气,暖微在整理房间时,不慎将文纪轩素来不轻易拿出的那把小提琴摔碎,琴身分裂成两半,中间的弦亦断开。
文纪轩闻声赶来,这一场面太过震撼,他急火攻心,竟晕厥过去。
再醒来时暖微跪在他面前,满脸泪痕。
暖微刚想开口说话,不料他一个巴掌过来,扇在暖微脸上,瞬间白皙的脸颊上出现深深的指印。
暖微在那一瞬间懵掉,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文纪轩,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起身冲出房门,脚步趔趄,木门摇晃了两下,屋内顷刻间恢复平静。
文纪轩的眼里泛起红肿,他怔怔了许久,一直保持着刚刚打过暖微的姿势。
而后,他从身后摸出了一份信,那一瞬,他眼里的光都似被吞没,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暖微奔跑在风中,全然不顾身后,只越来越远。到最后力不从心,跌倒在树下。
伤心委屈之余,眼泪再次决堤。
身边有人经过,带着狐疑的眼神,是啊,他们大约觉得这个女人好羞耻,都已经这般年纪却还哭得像个孩子。
许久,她又想起了文纪轩。那把琴,可谓是他这生最重要的东西,自己害他失去了它,只不过挨了一巴掌,怎么都不算补偿了他,却还这样伤心,伤心的,应该是文纪轩啊。
她擦干眼泪,想通后又快速跑向琴房的方向,既然自己做错了,那么无论他怎么惩罚,她都甘愿接受。
可是她等来的,不是他的惩罚,而是驱逐令。文纪轩冷淡着眉眼:“你毁了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我再留不得你,你走吧。”
暖微几乎近绝望,她跪了下来,乞求他,卑微如尘,却始终挽回不了他要赶她走的决心。
她丧了心,在眼泪中问:“先生对我,当真一分情意都没有么?”
“没有。”他连身子都没有回,冰冷的两个字从身后幽幽的传来。
原来,她这六年真实的陪伴,连一份过去的回忆都比不上。她爱他了那么多年,到头来,她还是什么都得不到。
屋内安静异常,几乎能听见眼泪掉落在地的声响。文纪轩依然保持着开始的姿势,思绪遥遥飞出窗外。
近来从海外运回来的一批琴里,遭人陷害,夹了一小包毒品,检验的时候被查到,理所应当的是,他要为此承担责任。而牢狱之灾,恐怕不能幸免。
他只是一介琴师,没有强大的后台,便只想祸及之人能少则少。
而暖微,是他最放心不下的。而最亲密之人,分离方式却是必须最残忍。
就这样分离也好,至此以后,你不用再因我而扰。
柒、
1961年的阳春三月,冬季皑皑白雪已经沉去,旧物换新,大树生了嫩绿的枝叶,一切都有了赞新的模样。
这是银城的春季,娇美又年轻。
暖微自离开这里,也已有一年时光了。
当初她被文纪轩辞去,别无他去,只能返回戏班。还好的是,她的嗓子未被荒废,重振一年后继续重操旧业。
再来到银城,并非她所愿,是戏班的一位新人,家中传来噩耗,父亲已时日无多,要她快快回去。暖微是那新人的领班,便也一并陪着她,怕她心中苦闷抑郁,做出傻事。
暖微送她平安抵达,便开始环视着这曾经留恋过的地方。虽然仅仅待了六年时光,可她觉得,她的一生,都落在了这里。
不觉间,又走到了那乐器店前,与一年前相比,并无多大变化,倒是旁边那棵树,年年枝叶繁茂。
暖微心里微微有些起伏,刚想转身离开,却是有某种情绪拉扯,她纠结片刻,还是打算去看望一下故人。
店内清静一如往昔,格局微微有些变化,暖微却还是在某一个地方看到了熟悉的影子,那把初见的小提琴,原来一直在那里。
暖微走向二楼,每一步都极为缓慢,她要去见的,是一位故人,是一场时光,亦是她遗失的一场爱情。
行至一半,一道再熟稔不过的曲子入了耳,暖微的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她朝着那扇门走去,泪眼盈眶。
驻足门前,她平复着心情,若是他,她要如何云淡风轻地说起第一句话。
暖微向上眨眨眼,呼出一口气,旋即推开了门。
屋内的琴声随着木门的打开瞬间停住,那人转过身来,眉目清秀。
暖微的眼泪在这时却忽然决堤。她转身冲下楼梯,在那人诧异的眼神中离去,俯身在那棵大树背后大口喘气,小声啜泣。
不是他,不是文纪轩。
暖微回望了一眼,想起文纪轩曾说过,即使他终其一生,也要弹好那首曲子,就像他儿时爱慕的那个女孩,若寻不到,他也不会再爱上其他人。她从踏进店内那一刻,还想着要如何泰然自若地对他说好久不见,而其实,他在一年前就已经对她太心灰意冷,不愿再见她了吧。
她能再重回旧地,却未必能再见故人。她的一腔深情,终究无处安放。
又是一场有雪的冬季。17岁银城的雪晶莹剔透,留住暖微的心使她舍不得走。
24岁银城的雪多了一丝温度,它包裹着暖微的整颗心,只一丝,就已足够。
30岁她像经历了一场生死,她唯一的温存不再,这素白的雪纷纷扬扬,白茫茫的一片盖住过往,像是一场新生。
1924年,梅兰芳一袭白衣,朝着众多仰慕者微微欠身,唱:“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火车呼啸而至,暖微看着窗外一闪即逝的大风和黄土,倏地泪流满面。
1961年,暖微戏子生涯的指引者,梅兰芳逝世。藏在银城记忆里的人,文纪轩早已不在那里。
她这一生心心念念着的人,终于还是都离开了。
捌、
1936年,初春,西院,衣着破旧的小女孩将自己家传的玉镯赠予了眼前小少爷模样的男童。
她一双眸子似溪水清澈见底,话语却似大人般成熟:“今日你唤来师傅救了我一命,我便将这玉镯送你,他日你若有困难,就用这玉镯来寻我,只要我力所能及,定拼尽全力。”
语毕,便朝那西院深处走去,男童望着那道背影,手里握着还带有女孩温度的玉镯,微微有些愣怔。
彼时,有三两个马夫衣着的人出现,朝着男童喊:“纪轩少爷,该走啦,去往银城的马车已备好,就差您勒。”
一场细润的雨在此时落下来,一滴一点打在马蓬上,驾着马车的马夫扬着手里的鞭子,起起落落,消失在这风雨中。
玖、
最后一口面汤饮尽,故事也落下序幕。我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看着手里的信,忽而不知是否应该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