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文婧打电话说有事找我帮忙的时候,我正好整理完这个月的最后一批资料。
驱车上路,很快便到达目的地。开了门,探出的是保姆阿杏的脸,她笑着邀请我进去。而文婧站在琴房里,背对着我独奏马斯奈的《沉思》,俄罗斯一首代表着解脱的曲子。我来到这里的大多时候,文婧都是在练习这首曲子。
深棕色的小提琴落在她肩上,像只轻盈的蝴蝶。文婧左手按把位,右手运弓,美妙的音符似乎都流淌在了空气中。那一瞬,我感觉她们已然人琴合一。
放下包,坐进沙发,我静静地在她身后,听完了整首冥想曲。
最后一个和弦结束,我已然沉醉。
文婧转过身来,放下小提琴,走过来冲我莞尔一笑:“来啦。”
我看着她,字字心扉:“从平静到激越高昂,再趋于平静。优雅中带着哀怨,结尾的低音吻合了曲里主人公终获解脱的心境。你是我见过把这首曲子演奏得最走心的人。”
她笑得低下头来:“不不,能将这首曲子演绎到极致的人,是我爷爷。儿时我曾听他独奏过。这首冥想曲,旋律忧郁、情思悠远。当时我躲在门后,看爷爷脸上的表情,以前我感觉他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不苟言笑。可是那一刻我觉得他是和这首音乐融合在一起的人,他真实的样子,只会在这样一首曲子前暴露无遗。”她继续道,“后来直到他去世,我再也没有遇到能将这首曲子演绎到深入人心的人。”
她在我对面坐下来,从桌底抽出一封信。
她把信往前推了推:“这是我爷爷留下来的东西。也是我找你来的原因。他去世后,我在整理他的遗物里,发现了一个上锁的木柜,那里面除了有一个翡翠手镯,余下的就是这封信。我想它们对于爷爷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才守护了它们大半辈子。”
我拿起信,上面邮路分明,泛着淡淡霉味和粗糙的质感告示着它年代久远。玉镯表面已经看不到抛光的痕迹,浅绿色纹路却还是清晰可见。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些许请求:“所以我想你帮我一个忙,把这封信和这个手镯交还给原来的主人。“
我摩挲着信,泛黄的旧纸张背面写着还算清晰的地址,正面的右下角,收件人是:暖微。
机票很快买好,只三个半小时的旅途,便抵达厦门。
我按照信上的地址,一路询问过来,彼时正是晌午,7月的阳光落下来,我站在树下的斑驳光影中,一抬头,恰好看见路牌上的“思明南路”。
这一片区域倚靠海岸,周围居住的大多是信奉佛教的老人。我沿街问了一路,却都未能打听到有关信上主人公的任何消息。
厦门的天气过于炽热,寻至傍晚,我累热交加,便找就近的一家餐馆坐下休息。虽是黄昏,而馆里吃饭的客人并不多。门口前面的大树荫下,有位老太太躺在旧棕色的藤椅里乘凉,怀里抱着猫,悠闲地哼唱流行于上个世纪初的闽南语民谣。
店主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在端上来我点的面之后,径直走向了老太太的方向。
她在老太太身边坐下,眼神满是好奇:“奶奶,今天总可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了吧?”
老太太眼里闪着微光,她望着远方,像是要望向上个世纪那样远。
贰、
1925年厦门“双珠凤”戏班曾聘请台湾艺人矮仔宝至厦门传授歌仔戏,翌年“双珠凤”改演歌仔戏,而后厦门地区纷纷成立“歌仔馆”,演唱歌仔戏。
暖微便是在歌仔戏风行于闽南地区初期时候出生的。
暖微自幼丧父,6岁那年,母亲不堪生活的重负病倒。为了给母亲治病,暖微外借了400元奉票的高利贷。可是最终母亲的病也未能治好,抛下年幼的暖微凄然离世。
暖微抱着母亲的遗体哭得哀恸,还是五更天,债主就上门来逼债。见暖微无力偿还,债主便想抢走她做抵押。慌急之中,暖微逃走躲进一个园子里,在胆战心惊中慢慢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暖微揉揉眼睛,刚一睁开,眼前站了一个少爷模样的男童,正双手撑着膝盖俯视着她。
暖微大吃一惊,以为是债主要来抓她,慌忙起身逃跑却不小心被石头绊倒,男童上前想要扶她,却被暖微惊慌失措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他索性后退,几步之后转身跑开了。
暖微揉揉腿,想要站起来但腿却麻得厉害,此刻寸步难行。她原想休息片刻便离开,不料,没一会儿那男童带着一头发微白的老人匆忙赶了过来。
暖微认得,那是当地一名歌仔戏艺人,曾驻足于“双珠凤”戏班,在戏圈内外享有盛名,暖微还在咿呀学语的时候,便时常听见母亲哼唱他的戏。
老艺人看见自家园内蓦然多出个人来并未动火,反而,在听过暖微的家境后,慷慨拿出400元奉票将她典下,并收留了暖微,说要教她唱戏。
暖微自是感激不尽,一激动想要下跪拜谢之余被老艺人扶住。靠这400元钱,暖微还清了债务,随后认了老艺人作师傅,从此,一心一意学起歌仔戏。
暖微聪明伶俐,学起戏来非常刻苦,老艺人非常看好她。暖微也不负重托,仅学了三年戏,便开始挑大梁唱戏。老艺人见暖微如此聪明能耐,每日便也不再那么繁忙,闲暇时间还会听上几曲梅兰芳的戏。
暖微在头两年就已听闻老艺人的这个嗜好。他虽是因歌仔戏唱出了名,私下却是非常热衷于梅兰芳的京剧。这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先生,亦是他学戏的源头。暖微听师傅念叨的多了,耳濡目染,渐渐也喜欢上了这位因京剧着名的先生,偶尔会在吊完嗓子后唱上几句梅兰芳的戏曲。
而这一唱,就是11年。
叁、
1947年的冬季,暖微领着一个同班的戏子去了一趟银城,去取老艺人托人运回的一架留声机,以及几张梅兰芳的经典唱片。
暖微自跟老艺人学戏后,除开在本地走唱之外几乎未曾出过门,对于这次远行,暖微心里既担忧又有些欢喜。
终点是县里的一家乐器店,坐落在枝叶繁茂的大树下,略偏向轮渡的骑楼式风格,远远一看,像是与树后世界的一道链接,极具特色。
店主听暖微讲到是老艺人的徒弟,便热情地邀请二人进店入座。随后上了二楼取东西。
暖微用余光打探着店内的模样,每个角落都整齐摆放着不同的乐器,这些各式各样的音乐道具,好多她都未曾见过。就连乐器上标识的名称,她愕然自己竟也有好些不认得。
靠近南方窗台方向,墙壁上挂着一架深棕色的小提琴,由许多弧形线条构成的外形以及琴腹细如蚕丝的弦,看起来就像被一股柔软包围。暖微正想走进细看的时候,二楼倏地传来“哐当”的一声巨响。
暖微朝上看去,却是平平静静。她唤了几声店主,亦无人应声。
她担心会出事,便小心提着裙裾上了楼。
二楼比一楼的规模还要大些,暖微左弯右绕,清一色的棕色木门让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原路返回,前面转弯处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演奏一首曲子。暖微莫名被吸引,这般曲调,她在思明从未听过,而且,音色相当不错,只是作者有些力不从心,语调平平仄仄,暖微听着这断断续续的音乐,几乎能想象到作者有些慌乱的手脚。
她细细踱步过去,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好几扇门,她沿着声源靠近,在第二扇门前停下脚,门扉掩着,她从外瞧见了一丝里面的景象。
是位衣衫素净的男子,肩上放着的正是暖微在楼下看见的琴,他另一只手拿着琴弓,正努力地想要拉出前面乐谱上的音符,然而事与愿违,他总是出错。
暖微颇有些好奇,打探时,余光瞥见男子左边的木柜,下排第一格抽屉被拉开,露出里面的一件玉器——泛旧的浅绿色玉镯。
暖微自是再熟悉不过,曾经母亲赠予她一枚手镯,是祖传下来的。那上面的花纹实属独一无二,花纹看似有千丝万缕,而其实首尾是相衔接的。并且镯上还刻有一道淡黑色的痕迹,那是后来暖微不小心用一种墨汁染上去的,之后再没能洗掉。而此时眼前不远的玉镯,与暖微的那枚一模一样。
她入了神,不觉间将门倚开了小扇,里面的男子听见声音,蓦然停下转过头来。
暖微愣怔,一下回过神来,顿在原地不敢乱动,眼前的男子眉清目秀,脸色却是铁青。
男子放下手中的琴,一边朝暖微走来一边质问着:“你是谁?”顺带着将抽屉推了进去。
暖微大气也不敢喘,只一双胆怯的眸子望着他。明明面容是那么温和的男子,却怎么说起话来冷若冰山。
店主在这时便充当了暖微的救世主,他倏地出现在暖微身后,笑着跟她说东西已经拿下去了。蓦然看见这场局面,反应过来,举起手跟屋内的人致歉。而后拉上木门的时候店主向她介绍这是他们店内的琴师文纪轩。
文纪轩。暖微喃喃着,回想起刚刚他漠然的样子,让她一身恐惧,而此时心里,却是莫名有些欢喜。
肆、
自回到思明,转眼已是七年后。暖微再出现在银城时,已是大雪铺满的冬季。
身后的随行向手掌哈着气说:“怎么这样冷。”
彼时,她便又想起了那道凌厉的眼神,以及那脸色严肃的男子。
暖微自那趟银城之行后,对文纪轩落下了很深的印象,尽管他们只才见过一面,可暖微感觉自己的心里已经牢牢藏进了他的影子。母亲说,人有两半灵魂,从一出生就被分开。有的人,穷极一生,至死都不曾见过另外一半灵魂。而两半灵魂相遇重合的人,此生或喜或悲,死去的时候不会留有遗憾。
自看见文纪轩的第一眼,她便对他念念不忘,暖微想,大概文纪轩就是她的另一半灵魂。
她本想回去后就请求老艺人让自己外出闯荡,不料刚回思明就得知老艺人上山走唱时遭遇泥石流不幸身亡。戏班没了支柱,大受打击,暖微离开不得,便暂时消了再去银城的念头,留下好好打整戏班。
七年的时间,足以她将戏班打理得仅仅有条,末了,她将戏班托付给同是老艺人生前重视的戏子,便再次踏上了这段路程。
距离银城越来越近,暖微的心里也从激动慢慢趋于平静。她看着这白茫茫的一片,心里蓦然升起一股暖意。
这是银城,是他生活过的地方。她从很远的地方而来,终其也不过是想要和他多见上几面。
暖微很快在此地安居下来,靠着多年的唱戏经验,在一家还算出名的戏班做旦角,初来乍到,自是什么事都要尽一份力的。
她好不容易才得空,靠着记忆去寻那家琴店,远远却就看见它门窗紧闭,周边那棵大树在这深冬时节早已落光了叶子。
失望而归,暖微像粒灌满了水的种子,忧愁烦闷,又无处发泄,正巧此时领班让她接下一个悲旦角色,她便使劲浑身力气去唱,好像那样,就能暂时忘记他或许已经离开这里的猜测。
演期将近,暖微坐在镜前化妆,满脸的油彩,画出与剧中人物相似的脸。戏子从来演绎的,都是别人的人生。而暖微还只24岁,这样美的年华,她想活出自己。
随从听她这样说起,大惊失色。眉头皱起来,说话的样子倒像暖微曾演过的一个旦角,耳濡目染,不觉间,戏已浸入她的点滴。连带身边的人,都受到了影响。
暖微满脸的妆,看不仔细脸上的表情。她说:“我只是想做我喜欢的事,不愿一成不变,此次结束后,我便会辞去这份工。”
光影斑驳中,暖微看不清台下的人群,她一心一意,唱的每一句戏,都是此下最年轻的一句。
而仍是余光的一瞥,她分了心,靠近角落的第二排,她斑斓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而一双明眸里映出那人的倒影,顿生心惊。
戏剧结束后,暖微匆匆忙忙下了台,赶到台前去寻他。左顾右盼,终于在门槛出望见他的身影。他正和另一男子谈些什么,眼看就要走出视线,暖微顾不得许多,冲着他的方向喊他的名字,提着裙角小跑了过去。
文纪轩听见声音,与同伴同时转过身来,暖微已气喘吁吁地跑至他跟前。
她还未卸妆,身上的戏服也未换下。明亮的颜色,与一身素白的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暖微抚抚胸口,望着文纪轩,画着眼线的眸子里带着怯生:“您还在当琴师吗?”
文纪轩有些惊奇这个知道自己名字与身份的戏子,他怔了怔,打量着她,却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良久,他轻轻点了点头,眉间仍见温和,眼神中依旧带有锋芒。
暖微见此,欣喜间,上前了一步,小脸上泛起红潮:“那您可以教我学琴吗?”
暖微的眼神热烈而真挚,同行的友人脸上微微泛起笑容,看向文纪轩的时候似乎别有意味。
文纪轩向来不喜成为人中的焦点,此时四下多道眼光射来,极不自在。他掏给暖微一张纸片,说了句:“三天后来这里找我。”便离开。
而暖微接过纸片的那一刻,顿了几秒,回过神来时差点欢呼雀跃起来。
伍、
依旧是深冬,暖微居住在这银城,却不再以唱戏维持生计,而是跟着文纪轩,细心学起了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