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王玉辉到学署来谢余大先生.余大先生.二先生都会着,留着吃饭.王王辉说起:在家日日看见老妻悲恸,心下不忍,意思要到外面去作游几时.又想,要作游除非到南京去,那里有极大的书坊,还可逗着他们刻这三部书.余大先生道:老哥要往南京,可惜虞博士去了.若是虞博士在南京,见了此书,赞扬一番,就有书坊抢的刻去了.二先生道:先生要往南京,哥如今写一封书子去,与少卿表弟和绍光先生.这人言语是值钱的.大先生欣然写了几封字,庄征君.杜少卿.迟衡山.武正字都有.
王玉辉老人家不能走旱路,上船从严州.西湖这一路走.一路看着水色山光,悲悼女儿,凄凄惶惶.一路来到苏州,正要换船,心里想起:我有一个老朋友住在邓尉山里,他最爱我的书,我何不去看看他?便把行李搬到山搪一个饭店里住下,搭船在邓尉山.那还是上昼时分,这船到晚才开.王玉辉问饭店的人道:这里有甚么好顽的所在?饭店里人道:这一上去,只得六七里路便是虎丘,怎么不好顽!王玉辉锁了房门,自己走出去.
初时街道还窄,走到三二里路,渐渐阔了.路旁一个茶馆,王玉辉走进去坐下,吃了一碗茶.看见那些游船,有极大的,里边雕梁画柱,焚着香,摆着酒席,一路游到虎丘去.游船过了多少,又有几只堂客船,不挂帘子,都穿着极鲜艳的衣服,在船里坐着吃酒.王王辉心里说道:这苏州风俗不好,一个妇人家不出闺门,岂有个叫了船在这河内游荡之理!又看了一会,见船上一个少年穿白的妇人,他又想起女儿,心里哽咽,那热泪直滚出来.王玉辉忍着泪,出茶馆门,一直往虎丘那条路上去.只见一路卖的腐乳.席子.耍货,还有那四时的花卉,极其热闹,也有卖酒饭的,也有卖点心的.王玉辉老人家足力不济,慢慢的走了许多时,才到虎丘寺门口.循着阶级上去,转弯便是千人石,那里也摆着有茶桌子,王玉辉坐着吃了一碗茶,四面看看,其实华丽.那天色阴阴的,像个要下雨的一般,王玉辉不能久坐,便起身来,走出寺门.走到半路,王玉辉饿了,坐在点心店里,那猪肉包子六个钱一个,王玉辉吃了,交钱出店门.慢慢走回饭店,天已昏黑.
船上人催着上船,王玉辉将行李拿到船上,幸亏雨不曾下的大,那船连夜的走.一直来到邓尉山,找着那朋友家里.只见一带矮矮的房子,门前垂柳掩映,两扇门关着,门上贴了白.王玉辉就吓了一跳,忙去敲门,只见那朋友的儿子,挂着一身的孝,出来开门.见了王玉辉说道:老伯如何今日才来,我父亲那日不想你!直到临回首的时候,还念着老伯不曾得见一面,又恨不曾得见老伯的全书.王王辉听了,知道这个老朋友已死,那眼睛里热泪纷纷滚了出来,说道:你父亲几时去世的?那孝子道:还不曾尽七.王玉辉道:还在家里?那孝子道:还在家里.王玉辉道:你引我到灵柩前去.那孝子道:老伯,且请洗了脸,吃了茶,再请老伯进来.当下就请王玉辉坐在堂屋里,拿水来洗了脸.王玉辉不肯等吃了茶,叫那孝子领到灵柩前.孝子引进中堂,只见中间奉着灵柩,面前香炉.烛台.遗像,魂幡,王玉辉恸哭了一场,倒身拜了四拜.那孝子谢了.王玉辉吃了茶,又将自己盘费买了一副香纸牲礼,把自己的书一同摆在灵柩前祭奠,又恸哭了一场.住了一夜,次日要行.那孝子留他不住.又在老朋友灵柩前辞行,又大哭了一场,含泪上船,那孝子直送到船上,方才回去.
王玉辉到了苏州,又换了船,一路来到南京水西门上岸,进城寻了个下处,在牛公庵住下.次日,拿着书子去寻了一日回来.那知因虞博士选在浙江做官,杜少卿寻他去了,庄征君到故乡去修祖坟;退衡山.武正字都到远处做官去了,一个也遇不着.王玉辉也不懊悔,听其自然,每日在牛公庵看书.过了一个多月,盘费用尽了,上街来闲走走.才走到巷口,遇着一个人作揖,叫声:老伯怎的在这里?王玉辉看那人,原来是同乡人,姓邓,名义,字质夫.这邓质夫的父亲是王玉辉同案进学,邓质夫进学又是王玉辉做保结,故此称是老伯.王玉辉道:老侄,几年不见,一向在那里?邓质夫道:老伯寓在那里?王玉辉道:我就在前面这牛公庵里,不远.邓质夫道:且同到老伯下处去.
到了下处,邓质夫拜见了,说道:小侄自别老伯,在扬州这四五年.近日是东家托我来卖上江食盐,寓在朝天宫.一向记念老伯,近况好么?为甚么也到南京来?王玉辉请他坐下,说道,贤侄,当初令堂老夫人守节,邻家失火,令堂对天祝告,反风灭火,天下皆闻.那知我第三个小女,也有这一番节烈.因悉把女儿殉女婿的事说了一遍.我因老妻在家哭泣,心里不忍.府学余老师写了几封书子与我来会这里几位朋友,不想一个也会不着.邓质夫道:是那几位?王玉辉一一说了.邓质夫叹道:小侄也恨的来迟了!当年南京有虞博士在这里,名坛鼎盛,那泰伯祠大祭的事,天下皆闻.自从虞博士去了,这些贤人君子,风流云散.小侄去年来,曾会着杜少卿先生,又因少卿先生在元武湖拜过庄征君.而今都不在家了.老伯这寓处不便,且搬到朝天宫小侄那里寓些时.王王辉应了,别过和尚,付了房钱,叫人挑行李,同邓质夫到朝天宫寓处住下.邓质夫晚间备了酒肴,请王玉辉吃着,又说起泰伯祠的话来.王玉辉道:泰伯祠在那里?我明日要去青看.邓质夫道:我明日同老伯去.
次日,两人出南门,邓质夫带了几分银子把与看门的.开了门,进到正殿,两人瞻拜了.走进后一层,楼底下,迟衡山贴的祭祀仪注单和派的执事单还在壁上.两人将袖子拂去尘灰看了.又走到楼上,见八张大柜关锁着乐器.祭器,王玉辉也要看.看祠的人回:钥匙在迟府上.只得罢了.下来两廊走走,两边书房都看了,一直走到省牲所,依旧出了大门,别过看祠的.两人又到报恩寺顽顽,在琉璃塔下吃了一壶茶,出来寺门口酒楼上吃饭.王玉辉向邓质夫说:久在客边烦了,要回家去,只是没有盘缠.邓质夫道:老伯怎的这样说!我这里料理盘缠,送老伯回家去.便备了饯行的酒,拿出十几两银子来,又雇了轿夫,送王先生回徽州去.又说道:老伯,你虽去了,把这余先生的书交与小侄,等各位先生回来,小侄送与他们,也见得老伯来走了一回.王玉辉道:这最好.便把书子交与邓质夫,起身回去了.
王玉辉去了好些时,邓质夫打听得武正字已到家,把书子自己送去.正值武正字出门拜客,不曾会着,丢了书子去了,向他家人说:这书是我朝天宫姓邓的送来的,其中缘由,还要当面会再说.武正字回来看了书,正要到朝天宫去回拜,恰好高翰林家着人来请.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宾朋高宴,又来奇异之人;患难相扶,更出武勇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