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余大先生在虞府坐馆,早去晚归,习以为常.那日早上起来,洗了脸,吃了茶,要进馆去.才走出大门,只见三骑马进来,下了马,向余大先生道喜.大先生问:是何喜事?报录人拿出条子来看,知道是选了徽州府学训导.余大先生欢喜,待了报录人酒饭,打发了钱去,随即虞华轩来贺喜,亲友们都来贺.余大先生出去拜客,忙了几天,料理到安庆领凭.领凭回来,带家小到任.大先生邀二先生一同到任所去.二先生道:哥寒毡一席,初到任的时候,只怕日用还不足,我在家里罢.大先生道:我们老弟兄相聚得一日是一日.从前我两个人各处坐馆,动不动两年不得见面.而今老了,只要弟兄两个多聚几时,那有饭吃没饭吃,也且再商量.料想做官自然好似坐馆,二弟,你同我去.二先生应了,一同收拾行李,来徽州到任.
大先生本来极有文名,徽州人都知道.如今来做宫,徽州人听见,个个欢喜.到任之后,会见大先生胸怀坦白,言语爽利,这些秀才们,本不来会的,也要来会会,人人自以为得明师.又会着二先生谈谈,谈的都是些有学问的话,众人越发钦敬,每日也有几个秀才来往.
那日,余大先生正坐在厅上,只见外面走进一个秀才来,头戴方巾,身穿旧宝蓝直裰,面皮深黑,花白胡须,约有六十多岁光景.那秀才自己手里拿着帖子,递与余大先生.余大先生看帖子上写着:门生王蕴.那秀才递上帖子,拜了下去.余大先生回礼说道:年兄莫不是尊字玉辉的么?王玉辉道:门生正是.余大先生道:玉兄,二十年闻声相思,而今才得一见.我和你只论好弟兄,不必拘这些俗套.遂请到书房里去坐,叫人请二老爷出来.二先生出来,同王玉辉会着,彼此又道了一番相慕之意,三人坐下.
王玉辉道,门生在学里也做了三十年的秀才,是个迂拙的人.往年就是本学老师,门生也不过是公堂一见而已.而今因大老师和世叔来,是两位大名下,所以要时常来聆老师和世叔的教训.要求老师不认做大概学里门生,竟要把我做个受业弟子才好.余大先生道:老哥,你我老友,何出此言!二先生道:一向知道吾兄清贫,如今在家可做馆?长年何以为生?王玉辉道:不瞒世叔说,我生平立的有个志向,要纂三部书嘉惠来学.余大先生道:是那三部?王玉辉道:一部礼书,一部字书,一部乡约书.二先生道:礼书是怎么样?王玉辉道:礼书是将三礼分起类来,如事亲之礼,敬长之礼等类.将经文大书,下面采诸经子史的话印证,教子弟们自幼习学.大先生道:这一部书该颁于学宫,通行天下.请问字书是怎么样?王玉辉道:字书是七年识字法.其书已成,就送来与老师细阅.二先生道:字学不讲久矣,有此一书,为功不浅.请问乡约书怎样?王玉辉道:乡约书不过是添些仪制,劝醒愚民的意思.门生因这三部书,终日子不停披,所以没的工夫做馆.大先生道:几位公郎?王王辉道:只得一个小儿,倒有四个小女.大小女守节在家里,那几个小女都出阁不上一年多.说着,余大先生留他吃了饭,将门生帖子退了不受,说道:我们老弟兄要时常屈你来谈谈,料不嫌我苜蓿风味怠慢你.弟兄两个一同送出大门来,王先生慢慢回家.他家离城有十五里.
王玉辉回到家里,向老妻和儿子说余老师这些相爱之意.次日,余大先生坐轿子下乡,亲自来拜,留着在草堂上坐了一会,去了.又次日,二先生自己走来,领着一个门斗,挑着一石米,走进来,会着王玉辉,作揖坐下.二先生道:这是家兄的禄米一石.又手里拿出一封银子来道:这是家兄的俸银一两,送与长兄先生,权为数日薪水之资.王玉辉接了这银子,口里说道:我小侄没有孝敬老师和世叔,怎反受起老师的惠来?余二先生笑道:这个何足为奇!只是贵处这学署清苦,兼之家兄初到.虞博士在南京几十两的拿着送与名士用,家兄也想学他.王玉辉道:这是‘长者赐,不敢辞’,只得拜受了.备饭留二先生坐,拿出这三样书的稿子来,递与二先生看.二先生细细看了,不胜叹息.坐到下午时分,只见一个人走进来说道:王老爹,我家相公病的狠,相公娘叫我来请老爹到那里去看看.请老爹就要去.王玉辉向二先生道:这是第三个小女家的人,因女婿有病,约我去看.二先生道:如此,我别过罢.尊作的稿子,带去与家兄看,看毕再送过来.说罢起身.那门斗也吃了饭,挑着一担空箩,将书稿子丢在箩里,挑着跟进城去了.
王先生走了二十里,到了女婿家,看见女婿果然病重,医生在那里看,用着药总不见效.一连过了几天,女婿竟不在了,王玉辉恸哭了一场.见女儿哭的天愁地惨,候着丈夫入过殓,出来拜公婆,和父亲道:父亲在上,我一个大姐姐死了丈夫,在家累着父亲养活,而今我又死了丈夫,难道又要父亲养活不成?父亲是寒士,也养活不来这许多女儿!王玉辉道:你如今要怎样?三姑娘道:我而今辞别公婆.父亲,也便寻一条死路,跟着丈夫一处去了!公婆两个听见这句话,惊得泪下如雨,说道:我儿,你气疯了!自古蝼蚁尚且贪生,你怎么讲出这样话来!你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我做公婆的怎的不养活你,要你父亲养活?快不要如此!三姑娘道:爹妈也老了,我做媳妇的不能孝顺爹妈,反累爹妈,我心里不安,只是由着我到这条路上去罢.只是我死还有几天工夫,要求父亲到家替母亲说了,请母亲到这里来,我当面别一别,这是要紧的.王玉辉道,亲家,我仔细想来,我这小女要殉节的真切,倒也由着他行罢.自古‘心去意难留’.因向女儿道:我儿,你既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反拦阻你?你竟是这样做罢.我今日就回家去,叫你母亲来和你作别.
亲家再三不肯.王玉辉执意,一径来到家里,把这话向老孺人说了.老孺人道:你怎的越老越呆了!一个女儿要死,你该劝他,怎么倒叫他死?这是甚么话说!王玉辉道:这样事你们是不晓得的.老孺人听见,痛哭流涕,连忙叫了轿子,去劝女儿,到亲家家去了.王玉辉在家,依旧看书写字,候女儿的信息.老孺人劝女儿,那里劝的转.一般每日梳洗,陪着母亲坐,只是茶饭全然不吃.母亲和婆婆着实劝着,千方百计,总不肯吃.饿到六天上,不能起床.母亲看着,伤心惨目,痛入心脾,也就病倒了,抬了回来,在家睡着.
又过了三日,二更天气,几把火把,几个人来打门,报道:三姑娘饿了八日,在今日午时去世了!老孺人听见,哭死了过去,灌醒回来,大哭不止.王玉辉走到床面前说道:你这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三女儿他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他这一个好题目死哩!因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大笑着,走出房门去了.
次日,余大先生知道,大惊,不胜惨然,即备了香猪三牲,到灵前去拜奠.拜奠过,回衙门,立刻传书办备文书请旌烈妇.二先生帮着赶造文书,连夜详了出去.二先生又备了礼来祭奠.三学的人听见老师如此隆重,也就纷纷来祭奠的,不计其数.过了两个月,上司批准下来,制主入祠,门首建坊.到了入祠那日,余大先生邀请知县,摆齐了执事,送烈女入祠.阖县绅衿,都穿着公服,步行了送.当日入祠安了位,知县祭,本学祭,余大先生祭,阖县乡绅祭,通学朋友祭,两家亲戚祭,两家本族祭,祭了一天,在明伦堂摆席.通学人要请了王先生来上坐,说他生这样好女儿,为伦纪生色.王玉辉到了此时,转觉心伤,辞了不肯来.众人在明伦堂吃了酒,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