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五月十五。
赈济灾民之事才处置完。
这天夜里,孟守行单独来到谢廉府上,二人在偏厅喝茶。
寒暄过后,说起正事。
谢廉道:“火灾损失的银两也补回来了,该赚不该赚的银子也赚了,也到时候解除禁令了。”
孟守行微微一笑道:“为时尚早。”
谢廉道:“还有什么?”
孟守行道:“许多农户不肯卖田,全邢州府总计还有好几十万亩,再封闭些时日,还能买到不少田地。”
谢廉怒道:“全府五百余万亩田地,你们全要兼并?”
孟守行道:“那些农户今年不卖,明年也要卖,何不趁此机会,让咱们省些银子。”
谢廉缓了几口气,强装镇定道:“现在麦收已经拖了好几日,你买了许多田,麦谷不收,天干风燥,过几日麦穗脱粒入土,白白损失,不如先将麦谷收了。”
孟守行道:“我已经安排各县乡绅,雇佣能外出的乡勇民壮,收割麦谷,还有那金刚门、太一门的弟子也叫去了,地方县衙和卫所将领,也答应派兵来割麦,只因我答应分给他们一部分粮食。”
谢廉气极,那些官吏坐班办差素来推诿拖沓,割麦赚粮倒是上心,这孟守行机巧奸诈,凡事拉上官员武将,只求自己方便,一点不顾国法,偏偏瞒着谢廉,这如何能忍。
想到此处,谢廉一巴掌拍在桌上,站起身来指着孟守行道:“你太过分了…”
孟守行见他要翻脸,便道:“谢知府,稍安勿躁,实在不行,容我五六日割完麦谷,百姓口粮也吃得差不多了,那些不肯卖地的粮食也糟践了,立刻解除禁令,既能安抚百姓,又不耽误咱们高价卖粮,低价买地,岂不美哉。”
谢廉道:“孟掌院断了百姓的活路,就不怕激起民变?到时候当官的倒霉,你坐拥无数田地,能好到哪里去。”
孟守行道:“那关中、晋地、幽云几州,早不就是这样,也没见出什么民变,倒是那里的儒门过得比我们这中原儒门还要富足快活。”
谢廉道:“现在已经有百姓饿死,那刘知县的公子也疯了,再如此下去,不堪设想,你也不想想你的儿子学生?这事与瘟疫之事等同,若要人回来,还须结束这灾祸。”
孟守行道:“你道是我一人的主意,那些乡绅富商,哪个不是逼着我来找你,我在乎儿子学生,他们在乎吗?他们哪个不是两三个儿子,若能多赚银两土地,谁还在乎一个儿子。”
谢廉道:“那么孟掌院,你在乎吗?”
孟守行道:“在乎不在乎又能怎样,我现在跟他们同坐一条船,要是不顺着他们,他们可就把我扔水里了,别看孔知春死后都捧着我,哪个不是有些背景门路,个个赚钱不要命,现在正是热血上头的时候,挡了他们财路,不说丢了性命,也难再好过。”
谢廉道:“你们不在乎我在乎,我就那一个儿子,明日我就解除禁令。”
孟守行冷笑道:“谢知府,冒昧地问一句,那是你的儿子么?”
谢廉闻言心中大惊,却面不改色道:“不管死活,都是我的儿子。”
孟守行道:“是不是的也不打紧,我那儿子也不能算我的了,现在银钱田地便是我的儿子,谁若挡了我的财路,就是杀了我的儿子,那我岂能善罢甘休?谢大人应该明白。”
说罢孟守行起身,抖了抖长衫,起身离去。
谢廉瘫坐在椅子上,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片刻春桃踏着又急又乱的碎步冲了进来,关上房门,对谢廉低声道:“那姓孟的是不是知道了。”
谢廉不语。
春桃眼泪已经出来,却强忍着哭声道:“快想想办法,莫说仲儿还没回来,就算回来,万一他的身世泄露出去,如何还能有命。”
谢廉道:“我去找虞夫子。”
说罢谢廉带着两个下人急匆匆出府赶往清风书院。
到了清风书院,谢廉让两个下人等在大门外,敲门进入,不等孟伯传报,就闯进后院书房。
虞夫子又在书房作画,见谢廉登门,便搁下画笔,请谢廉入座饮茶。
谢廉哪里还有心情饮茶,只一股脑将孟守行刚才言语尽数相告。
虞夫子面色沉静如水,道:“仲儿的身世,除了你夫妻二人,我,墨家钜子项问之,其他无人知晓,孟守行如何能知道,或许他是别的意思。”
谢廉道:“万一他知晓呢?若他只作要挟,我便顺着他就是,若他要害我一家,如何是好。”
虞夫子道:“不必着急,明日你再试试他的口风,你先回去,万事有我。”
谢廉还待说话,虞夫子已经拿起笔开始作画。
谢廉便施礼离去。
谢廉走后,旁边洗笔盆中,一抹水墨色浮出水面,来到空中,幻化成型。
正是那墨门隐侠。
虞夫子专心作画,并不理会。
片刻画成。
只见画中,明月在天,孤雁乘风,远山近水,秋风不止,水畔疏林萧瑟,落叶兀自飘零。
再看主景,风催水皱,縠纹送波,水中有一木舟浮沉摇晃,松木舟楫随风波漂远,舟中文士,一手持着酒壶,身体已经从舟中探出,伸出另一只手去捉水中月,眼看就要落水,文士浑然不觉,反而面露逍遥自得之色。
那人道:“好一幅《太白捉月》。”
虞夫子搁笔道:“乘醉捉月,溺水而亡,李太白潇洒一生,如此离世,不知是幸也不幸也。”
那人道:“乘醉捉月不过是后人杜撰,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观其一生,自称逍遥,却不得意,此临终之言才是真情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