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轻贱之言,用来形容万人之上的国君,简直是将九五至尊的尊严踩在脚下。
一直在周复身后站着的青衣侍女,始终保持着一副低眉顺耳的模样。
闻听此言后臻首微抬,露出白皙细腻的脖颈,手中出现一把长剑,剑锋直指阎四夕眉心。
阎四夕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周复,却忽略了这名样貌平平的侍女。
眼前一花,剑尖已经抵到眉心,强烈的生死危机使他心跳骤停。
“青儿!”周复神色微变,厉声喝止,神通内府传出如威如狱的气势,将盖青青的长剑锋芒止住。
一道道狰狞的蛟龙从宫殿内涌出,束缚着盖青青周身各处,长剑止步于阎四夕眉心处,穿透肌肤渗出一滴鲜血。
直到此刻,阎四夕才看到这把长剑的真面目。
青锋通透,细长如柳叶,剑锋犹如针尖,剑身却是如长蛇般蜿蜒曲折。
竟是一把柔若无骨的软剑!
盖青青神色倔强,低眉道:“君上,此人忤逆之言,合该株连九族。”
“太昊皇朝阎王子嗣,论起地位可不比我低。”相比起盖青青的愤怒,周复却显得毫不在意。
“阎王府东征西讨,南征北战,为我人族立下万世之功。若是唯一的子嗣折损在周国,朕无颜面对天下。”
阎四夕不置可否,心中却是冷笑不已。
周复表面看上去彬彬有礼,可敢做出杀万民、养傀尸的人,骨子里绝对是一位枭雄,还会在乎自己这条小命?
他怕的不是无颜面对天下,而是斩杀阎王子嗣造成的气运反噬!
这一点两人心知肚明,这话也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做戏给三名不知内情的师兄看。
“朕不杀你,不过朕要你一个承诺,不得将周国之事告知天下。”
周复目光一转,看向阎四夕道:“当然了,一个日薄西山的阎王后人,说出去的话也未必有人信。就算真的信了,朕也并非是毫无准备。”
阎四夕默然不语。
周国施展的咒雨道术瞒不过天下人,自然也瞒不过百家圣地、各大宗门的真人。
可数十年来,从未有人针对此事,对周国发出诘难,这背后的水怕是深得很。
阎四夕淡淡道:“旁人如何我理会不得,但我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庸碌一生也就罢了,若有机会必向周天子问剑。”
铮!铮!铮!
裘必信等人这才注意到,阎四夕从进殿以来,左手握着的长剑一直没有归入鞘中。
此刻发出阵阵铮鸣声,仿佛在应和主人的心意。
“强者必怒于言,弱者必怒于色,朕等你。”周复微笑道。
木树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剑过于锋,刚必折之。
随着周复话音落下,长剑自剑身处断折开来,阎四夕低头望着手中半截长剑,久久不语。
周复眼底流露出讥讽神色,咒雨覆盖之地,如天子御驾亲临。
丰都屠城之时他高居苍穹,犹如神只般俯瞰山河,自然也看到了阎四夕血战力竭的一幕。
想要复仇?
须弥宫是武徒、炼气士修炼的根本,阎四夕根基毁于一旦,纵使真人前来都无力挽回。
光靠匹夫之勇,而无血溅五步之力,又谈何复仇?
————
当大殿中一国之君、一介草民言语交锋时,周国境内突兀地闯进一名老僧。
之所以用闯字来形容,是因为当他越过周国边境时,周国的天地有了一瞬间的震荡。
苍天域诸多隐晦的目光纷纷投来,感知到了周国气运金海的变化。
老僧穿着礼佛的黄色衣袍,头上脸上寸发不生,双手合十,捻着一串破旧佛珠,身上并未穿戴避雨用具,就这么一步步走进咒雨中。
“阿弥陀佛!”老僧唱喏了一声佛号。
方圆千丈内,忽地大放光明,数十年未见的阳光从天穹落下,照亮了这方土地。
周国边境无人问津,这一幕并未被太多人看到,否则必定人人俯首叩拜,引为神迹。
老僧所过之处,千丈内枯萎的花草纷纷盛开,干瘦漆黑的树木枝条抽出嫩芽,转眼间变得枝繁叶茂。
他的脸上仿佛写着悲天悯人,步伐虽慢却有缩地成寸之功,转眼间跨越千里山河,来到长寿村破败的门楼处。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老僧站在门楼下,流露出近乡情怯的愁绪,脚步抬起停在半空,久久未曾跨过。
五十三年前,周国咒雨倾盆而下,那时百姓们并未意识到雨中的异常,只当是寻常暴雨。
直到傀尸之乱出现,近乎半数百姓在死去后转化为傀尸,才逐渐意识到不同寻常。
彼时的老僧,不过是灵云寺一名普通的小和尚。
出家人讲究六根清净,对于物欲并无需求。
小和尚未曾在咒雨初期四处行走,也就避免了被尸毒感染的风险。
傀尸之乱起初在城池、村镇中四起,但并未对山中寺庙造成威胁,灵云寺除了加强戒备之外,日子也算过得太平无事。
直到一批被傀尸包围的香客无路可逃,在寺庙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纷纷叩首乞求小和尚开门援助。
灵云寺地处偏僻,除了小和尚以及师父两人,平日里没有旁人打扰。
小和尚亲眼见证师父寿终正寝,死后转化为傀尸的模样,此后对于傀尸便有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那日的滂沱大雨与今日何其相似,一扇朱红漆大门隔绝内外,隔绝生死,也隔绝了小和尚的过去未来。
唯独隔绝不了……香客们临死前发出的阵阵哀嚎、咒骂,至今还在老僧耳边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