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正月里河床上的惊魂一刻,想起春日里河滩大石头上的温暖阳光,想起夏天大海子吹风赏花的缠绵悱恻,想起秋风中抱着娃娃河边垂柳下的吟诵。她回放着跟男人在一起的片片蜜语,款款深情,点点滴滴,情丝绕心。
她不想活了,只想让哭咽河水冲刷她的悲伤,让哭咽河带走她的哀愁:“林子,我来了,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心思。这个世界已经被黑暗笼罩,我为你讨不回什么公道,那就让我来陪着你吧。哪怕只有忧伤,只有哀愁,两个人苦捱着,也好过你一个人孤独地承受。”她一步一步走下河滩,秋水无言,依然默默地向南流淌,秋风无情,依然在扫落杨柳的黄叶。她一步一步向河心走去,心灰败得没有一丝温度,一线光亮。她的身影彻底不见了,只剩下静静向南流淌的哭咽河水在秋风中默默地流淌,永不停息。
强子一直远远地跟着乔兰,默默地在远处看着她。他不晓得如何去安慰她,只晓得默默地看护着她。他瞅见她向河心走去,急得赶紧从树林中闪出,穿过乱石滩往河里跑。他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到处乱摸,心急如焚,终于摸见了一个身子。他摸索着拉住她的手,踩着河底的淤泥,用力往河边拖。他拼尽全身的力气,终于把她拖出了河水,抱上了河滩。他用力挤压她的胸腔,咬牙一狠心嘴对嘴进行灌气吸气。乔兰猛咳了一下,他赶紧把她放在那块大石头上,用力拍打她的后背。一阵狂吐,她吐得眼冒金星,苦水都吐干净了。他把她翻过来,给她顺气。仰望着天空,一行大雁正鸣叫着向南飞去,人字形的队形纹丝不乱,她一动也不动,只是定定地望着天空,望着南飞的大雁。她的心依然灰暗,可她不想再来一次了:“天意弄人,既然没死,就好好活着吧。活下去,虽说也是受苦遭罪,但愿有一线光亮、一丝希望吧,但愿有生之年能等到那一天吧。在鬼门关走了这一遭,也想开了,遭罪就遭罪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
歇缓够了,两人远远地相跟着。强子在她后面默默地跟着,瞅着她一直游魂一样回了大院。强子目送着她进了屋,回了自己屋子,坐在炕上,定定地透过窗户看着那扇门,一直抽着烟看了老半天,眼瞅着天黑定了,没啥动静才放心地睡了。
乔兰一天天消瘦下来,刘林的离去,世道的磨难让她难以从苦痛中走出来:“强子也不敢常过来,如今大院里人多眼杂,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强子也单着。来往多了,风言风语都能淹死个人。”强子只是每年帮乔兰拉拉炭、劈劈柴,担水、洗衣、种地、做饭还是要乔兰去干。每次出门,乔兰都很小心,不是天不亮,就是天黑了,总想着少碰见人,给人使坏下绊子的机会。出门要办的事儿,她一般都要等到儿女回来再说。
灾祸躲是躲不掉的,该来的还是会来。有一天一大早,一伙男男女女就冲进家里,把乔兰一路生拉硬扯揪到了学校礼堂。礼堂里人很多,她低着头瞄了一眼,黑压压一片吵吵嚷嚷的人群。乔兰一声不吭站在众人面前,脑子里昏沉沉的,也没太听清楚身后的人在喊叫着什么,只是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二子刘瑞的声音。刘瑞一一诉说着在旧社会封建旧家族中讨生活的苦难,一一列举着刘林夫妇的滔天罪恶。黑压压的人群应和着,仿佛乔兰真的做下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大事儿,犯下了什么人神共愤的大错。乔兰低着头一声不吭,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刘瑞好象有些激动,推了乔兰一把,又抓着衣裳摇了摇,好象在说什么与人民为敌,现行反革命,承不承认,认不认罪,划清界限啥的。乔兰还是没吭声,一个趔趄摔倒,又被人拉起来站好。她只是一个劲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不晓得过了多久,震天的口号喊了多少次,被推推搡搡多少回,礼堂突然在乔兰的恍惚间安静了下来。她清醒过来,用手理了理一头乱发,整了整衣裳,掸了掸灰尘,扶着酸痛的腰,一步一步往家里走。
强子不晓得什么时候进了门,站在黑暗的脚地上。屋子里没开灯,乔兰在炕沿上揉搓、捶打着酸痛的背。强子过来把乔兰扶着爬在炕沿上,给她揉捏着后背大腿,过了半会儿才低沉的说:“少掌柜都走了好几年了,现在世道一天比一天坏,你一个人咋活呀。要不咱成个家,日子能好过些。”
乔兰想了想说:“我本想孤独终老的,可如今这世道就是这样,也无可选择。你的心思我也一直晓得,一直放在心上。命运多舛,世事无常。林子走了,可我还得好好活下去,守好这一大家子人,一大摊子家业。”强子一板一眼地说:“我打看见你的第一眼起,就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你。你这几十年对我跟虎子的好,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少掌柜是好兄弟,那会儿没什么非分之想,只想好好地护好你俩,好好守好这个家。这么些年下来,咱几个人已经分不开、分不清了。如今少掌柜走了,你一天天遭罪受苦,瞅着叫人心疼。咱俩名正言顺了,你也能少遭些罪,少受些白眼。你性子强,哪能受得了这些。”乔兰一声也不吭,过了半天才翻过身来,悠悠的说:“你揣着甚心思我不晓得,不明白。你不怕连累你,害死你个憨货。再说娃娃们都大了,不听听他们甚意思。”强子一脸坚毅倔强地说:“不用,麻烦,也叫娃娃们作难。管球甚,明天咱就登记了,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乔兰瞪大眼睛打量半会儿立站在脚地上一动也不动的强子说:“听你的。好啦,好啦,没想到你大道理、好听话说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在单位上没少糊弄人吧。我应下了,也算给你个交代,不枉你的这份情意,不枉你等了这么些年。林子在天有灵,也会明白你我的心意的。”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相跟上去照相馆照了相,买了些瓜子、花生、洋糖,候着照片出来去公家那儿登了记,领了结婚证,就回了家。乔兰用细粉滚了两碗素粉汤,热了一盘油馍馍,炒了一盘女子拿回来的鸡蛋,拌了一盘沙盖菜,拿了两个小酒盅,倒了两杯虎子从省城买回来孝敬他爹的西凤酒。两人端起酒盅碰了一下,乔兰定定看着强子说:“不后悔。”强子端详着眼前心心念念一辈子的女人说:“不后悔。”乔兰说:“那就喝下这盅酒,过一辈子。”强子仰脖一口喝下说:“一辈子。”乔兰扑哧一声笑了:“傻子,吃饭。”强子端起碗,讪讪地埋头吃饭,心里早乐开了花。
娃娃们陆续知道了乔兰和强子过到一块儿的事儿,都没说什么。虎子特意从部队上捎回来些钱,叫两人想买些甚就置办些甚。月月、义子姐弟也理所当然地默认了这件事儿:“这么多年了,本来就是一家人,不生分,这下名正言顺了。”过年的时候,大家吃了几天团圆饭,就各自忙活各自的事儿。虎子说他准备在部队上干一辈子,不准备回来。小义苦着脸说看啥时候能回家,村子里没甚意思。女子没说啥话,只是忙里忙外帮母亲打扫屋子,做年茬饭,一付淡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