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政事堂。
首辅宰相狄仁杰在迎接一位特别的客人。
相王李旦。
狄仁杰静静听着他的长篇大论,面上挂着谦逊和煦的微笑。
心头却是叹息万分,他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再看到任何姓李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
“……狄相为神都留守,又是当朝首辅宰相,稳定朝局有责,弹压不法有责,怎可任由事态滑落,以至于神都朝堂街面,处处烽火,乱成一团,几乎不可收拾?”
李旦并指如刀,义正辞严,指着狄仁杰的鼻子痛骂。
“东宫何等所在?储贰潜龙之地,皇家核心禁苑,却有秋官衙门卑贱差役长驱直入,捕拿东宫执事,皇族威严何在?王法何在?公道何在?”
“莫不是在狄相眼中,这天下已然不姓李,反倒姓了别人的姓氏?”
听他道貌岸然,为东宫讨要公道,狄仁杰咋了咋干燥的嘴唇,一阵阵荒谬袭来,连站起身行礼的力气都流失掉了,稳稳坐着,涩然道,“相王殿下,还请暂息雷霆之怒,谨慎措辞,回归本分论事,声嘶力竭,并不能改变什么……本相履职不力,稍后,自会上奏陛下请罪,不劳相王殿下教训”
“至于东宫云奴娘子被捕,秋官衙门宋尚书或有过激逾越之嫌,本相会亲自前往探视,弄清其中机理,若并无实据,自当开释”
李旦听了他一番夹枪带棒的话,怫然不悦,阴声道,“狄相言下之意,若有证据,秋官衙门入宫抓捕内侍,便是理所应当的了?这种行为本身,便不需要调查?是何人指使,居心何在?就此轻飘飘过去了不成?”
狄仁杰面上的从容谦和维系不住了,阴沉着一张脸,双手撑着桌案,站起身来,双目囧囧,“若宋尚书有证据在手,云奴娘子确系罪有应得,本相自会强力支持……世间之大,莫过于法理,宋尚书依律行事,背后指使者,自然便是律法”
“舍此之外,相王殿下,还想要查出什么来?”
李旦吃了他的反问,愣住了,有个名字在嘴边转了一圈,嘴巴张了张,到底忌惮,又吞了回去,没有说出话来。
“若殿下无事,请便吧”狄仁杰拱手送客,心头的失望更深了一分。
色厉内荏,窝里穷横,欺软怕硬,胆小怕事,爱叫的狗不咬人,这些下里巴人的词汇,用在尊贵无极的相王殿下身上,竟然无比契合。
“且慢”李旦伸出手,并不肯就此罢手,“狄相以为,你一人前去,能释朝野之疑否?”
狄仁杰气笑了,“若本相不能,莫非相王殿下能?”
李旦噎了一口气,“哼,本王也不与你争执,当此非常时期,本王不妨直言,兹事体大,本王有意遣人随狄相一同探视云奴娘子,若是宋尚书与狄相,真如方才所言,心底无私,当没有什么怕被人瞧见才对”
狄仁杰看着他胖脸上绿豆大小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轻声一叹,“臣遵命”
李旦脸颊绷紧,似是还要说些什么,没料到狄仁杰竟然一口应下,运足了的气息做了无用功,闷哼一声,拂袖而去。
狄仁杰缓缓坐了回去,自嘲一笑,“还好,至少没有说算你识相,与市井泼皮,总算还有些距离”
默然良久,心头淤积的怨愤之气,终究爆发,蹭的站起身,将桌案上的案牍乱丢乱扔,抛洒得满天飞,一边扔,一边怒声咒骂,“不是你煽风点火,李重福怎敢明目张胆挑衅东宫?不是你撺掇,李重福哪来的胆子用巫蛊术士陷害人?不是你,不是你,东宫血脉怎会自相残杀,渐至凋零?”
“李旦,你是李氏罪人,为祸流毒,甚至大过武三思……你,怎么有脸,做出道学模样,为东宫要公道?”
狄仁杰委顿在地上,满腔仇恨,无处宣泄,心如刀割,满面泪水零落,蔓延成河。
“狄相,你是在等又一次牝鸡司鸣,在等同室操戈,还是在等天朝法统在床帏之中易主?”
唐休璟贬黜出京时,愤懑的质问声又在耳边回响,如同洪钟大吕,震得狄仁杰满心仓皇,无所适从。
狄仁杰在签押房枯坐了整日,属官送上午膳,他举着象牙箸,在盘碟之间逡巡,最终,只是勉强咽下了几根青菜,便再难张口。
黄昏时分,狄仁杰起行,前往德业大街,秋官衙门大狱。
相王府显然一直关注着他的动向,他才出了重玄门,李旦派来的随行人员便到了。
却是个生面孔,叫做时晴,据闻是相王李旦的贴身侍女。
应当是护卫之流,她是骑着马来的,还穿着紫色劲装,长发上利落地绾了个发髻,以紫色缎带束起,颇为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