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看到了走到面前的素锦衣摆,已然认出了来人,面上喜不自禁,却忍不住眼皮子浅,老泪纵横。
这素锦袍服,丝锦与白叠子混纺而成,质地绵柔华贵,而且一素到底,没有任何刺绣纹理,在京中几乎只有权策一人如此穿着。
神都能穿锦缎的公卿权贵,唯恐色泽不艳,刺绣不够华丽,不能自高身份,权策反其道而行,大抵是已经不须外物衬托,便是某一日穿一身麻衣,那也仍是闺阁梦中如意郎君,仍是天子堂前重权卿相。
权策赶忙俯身将明山宾扶起,见他并无大碍,只是面上灰尘与泪水夹杂,一片脏污,递过锦帕,和声道,“先生斑斑大才,桃李满园,乃文坛之望,此次去国远行,所行,乃是追随往圣,广布德政之大事,重任在肩,万万不可轻率视之……”
果然,旁人的千言万语劝慰,敌不过权策一句托付,明山宾几把擦干净脸上泥污,双眼明亮起来,“右相以德报怨,老夫羞惭无地,王氏书院之设,乃世家开放家学之先声,老夫愚钝,唯恐不能体察右相真意,还请右相明示,老夫力所能及,定遵行无误”
权策仰头,无声而笑,太原王氏,已在如来佛掌中,族长阳泉伯王昱的三个儿子,王之贲是他的政治大管家,王之咸在长安做司马,王之涣直接就是他的义子,他倡导的事,太原王氏都走在五姓七望最先,比荥阳郑氏更积极几分,绝不会在他看重的书院大政上头,阳奉阴违。
“先生只需记下,书院育人,纯以德才论英雄,达者为先,化育英才之际,若能理出一套运转心得,规矩章程,刊印付梓,则于朝政大有裨益”
明山宾眼中精光大放,立身立言立功,文人梦寐以求,能借此良机,着书立说,那真真是死而无憾了,“右相安心,老夫便舍了这一把老骨头,也必将朝廷和右相造福士林的善政,发扬光大”
权策点了点头,“前路漫漫,道阻且长,先生珍重,权策静候佳音”
“哈哈哈,必不让右相失望”明山宾豪迈大笑,向权策躬身一礼,又转身团团拱手,“诸位,就此别过”
抬脚踏上车辕,身轻如燕。
旁边众人,越发多了,权策站在垓心,目送明山宾远去,转过身,迈步前行,与他们当中相熟的,打打招呼,谈笑一番。
能与他接触到的内圈人士,大都颇有些地位,虽一向对他亲和,但也有些矜持,外表更是严整,一丝不苟,唯有一人,有些邋遢,身子摇摇摆摆,许是有自知之明,总是试图向后头躲,但他名头摆在那,并无人敢侵占他的位置。
权策蹙了蹙眉头,走到他跟前,“张长史,我曾闻,有一作画技巧,以身体浸入墨池,裸身翻滚作画,其意自然,每成佳作,然此法颇为凶险,极易溺毙人命,三五人命,未必能成一作,可取否?”
此人正是金吾卫长史张旭,闻言有所感,脸皮臊红,“此法偏邪,不可取”
“酒是穿肠毒药,过量则伤身,以损身而得狂草,可取否?”权策又问。
“不可取”张旭长揖到地,“下官知错,定改前非”
“饮酒取乐,兴尽乃止,多加自制,量力而行,长史一身书法绝学,若成遗憾,则是我文坛之恸”权策又叮咛了两句,才在韦处厚陪同下,策马离去。
身后,又是一出浮世绘,不少人都将张旭围住,寻由子搭话,尤其是赶考士子,更是热情。
他们以为,权策对张旭青眼有加,则这位长史飞黄腾达之日不远。
殊不知,权策只是想起了自己,用身体作画致死,可谓悲凉,推己及人,不忍见张旭一身才气,屡屡宿醉,自残身体,才多嘴提点几句,毫无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