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学时代都在干些什么?”
“夏天我都会到山上当政府的林火观察员——我建议你在接下来的夏天去体验一下这种生活。至于冬天,林我会常常滑雪和拿着根T字形拐杖,神气奕奕在校园里逛来逛去。我还爬了很多又高又漂亮的山,其中包括雷尼山。有好几次我都几乎要爬到它的峰顶,但都功败垂成。有一年,我终于办到了,在峰顶上刻下我的名字——峰顶上可以看到的名字寥寥无几。我还爬遍了喀斯喀特山脉。我也当过伐木工。我一定得要找一天把我在西北部伐木的浪漫经验说给你听,就像你告诉我你的铁路之旅一样。你真应该到伐木区去看看那些窄轨铁轨的,林金荣保证你会喜欢。在冬天的清晨,当你的肚子里装满着薄烤饼和黑咖啡,向着第一根大圆木举起双刃斧的时候,那种感觉,世界上没有别的事情可以比拟。”
“你说的这个,和我遐想中的大西北很相似:印度人,西北骑警……”
“嗯,你可以在加拿大那边看到他们,在卑诗省那边。我曾经在爬山的时候碰到过几个。”经过罗比咖啡厅的时候,他们从橱窗往内张望,看看有没有坐着他们认识的人。艾瓦就在里头工作,当兼职的侍者助手。在柏克莱的校园里,林金荣和坤格两个穿着破旧衣服的人,看起来就像两个外星人。事实上,坤格早被校园一带和大学里的人视为是一个我行我素的怪胎。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不管是哪所大学,只要有-固有血有肉的人出现,就都会被视为异类。事实上,大学不过是为培训没有鲜明面目的中产阶级而设的学校吧了。这些人最具体的象征,就是位于校园外围那一排排带草坪的高级房子。这些房子的每个起居室里面都有一部电视,而房子里的每个人都是坐在电视前面,同一时间看着相同的电视节目,想着相同的事情。但坤格却属于完全不同的族类:他爱好的是潜行于旷野中聆听旷野的呼唤,在星星中寻找狂喜,以及揭发我们这个面目模糊、毫无惊奇、暴饮暴食的文明不足为外人道的起源。“所有这些人,”坤格说,一蹲的都是白色的磁砖马桶,他们整天躲在厕所里用肥皂洗手,而且暗地里想把肥皂给吃掉。”坤格是个脑子里有一百万个想法的人。
他们走到他的小屋时,天已经黑了。一进门,就可以闻到一股烧过的木柴和叶子的味道。等坤格把他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停当,林金荣们就往莫利的家走去。莫利是个四眼田鸡,极有学问,但却非常怪胎,甚至比坤格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是大学里的图书管理员,朋友不多,为人热爱爬山。他住的小屋位于柏克莱后方一片草坪,里面到处都是登山的书籍和照片,地上撒满背包、登山靴和滑雪板。林金荣第一次听他说话时很感错愕,因为他的调调跟卡埃特完全一模一样,后来林金荣才知道,他们原来是老朋友,常常相约一起爬山。至于他们是谁在学谁说话,林金荣无从得知。不过,要猜的话,林金荣会猜是卡埃特受莫利的影响。莫利说的话,刻薄、辛辣、费解、结构复杂和包含千百个意象。当林金荣们走进他的屋里的时候,看见他身周围绕着一群朋友(那是是一个奇怪的组合,有一个是中国人,一个是来自德国的德国人,还有一些大学生模样的人)。莫利看到林金荣们就说:“我打算带我的充气床垫一起去。你们两个自虐狂爱睡在又冷又硬的地上,那是你们家的事,但我却非要有个防风湿的辅助器材不可。这床垫可是我从曼谷旷野的海军用品商店花了十六美元买来的。为了找它,我开了一整天的车到处兜来兜去,一面开一面纳闷一个人是不是穿了四轮溜冰鞋就可以从广义上称自己为一部汽车。”他说的话,尽是这一类林金荣固然听不懂,而别人看来也摸不着头脑的不知所云。虽然他一直喋喋不休,但看来谁都没有认真在听。尽管如此,林金荣一看到他就对他产生好感。当林金荣和坤格看到他准备带到山上去的一大堆东西时,都不禁叹了一口气,因为那根本就是一堆垃圾:除橡皮充气床垫以外,还有鹤嘴锄和一些林金荣们、水远不会用得着的装备,甚至还有罐头食物。
“莫利,你要带鹤嘴锄的话,我是不反对,虽然我不认为我们会用得着鹤嘴锄。但至于那些罐头,我就劝你不要带了,因为你这样等于是让自己多背上几罐的水。难道你不知道,在山上面,我们想要多少水就有多少水吗?”
“嗯,我只是觉得,一罐这种缅甸杂碎罐头,可以让晚餐生色不少罢了。”
“我带的食物尽够我们三个人吃的了,走吧。”
莫利继续说了好一阵子的话,一面说话一面找东找西,把东西收进他那个庞大笨重的硬框登山背包里,然后才跟他的朋友道别。他们坐上他那辆英国车的时间大约是十一点。他们要取道特雷西,前往布里奇波特。到布里奇波特之后,他们还得在一条湖边道路开上八英里,才会到达山径的起点。
林金荣坐在后座,而坤格和莫利坐在前座聊天。莫利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有一次(后来发生的事),他带着一夸脱的蛋奶酒来请林金荣喝,但林金荣却兴趣却却,要求他开车载林自己去买酒。上车后林金荣才知道,他找林金荣是另有目的。他是想林金荣跟他来某个女的家里去,充当他们的和事佬(至于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林金荣则不得而知)。那女的打开门看到是林金荣们,就砰一声把门阖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金荣问,但莫利只是语焉不详地回答说:“说来话长。”林金荣始终弄不懂他在搞什么鬼。又有一次,他因为注意到意到艾瓦的房子里没有弹簧床,所以有一天,他带着一张巨大的双人床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前,说是要送给他们。他走了以后,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床垫搬到谷仓去。他后来又接二连三的带了一些他们根本用不着的东西要送他们,其中包括一些大得抬不进门的书架。总之,不管从任何角度来看,他都是个怪到了极点的人。而现在,他们就是坐在这个怪人的车上,往特雷西驰去。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说话。不管谈到什么,坤格每说上一句,他就要说上十二句。例如,当坤格这样说:“我最近觉得自己很有求知欲。我打算下星期看点鸟类学方面的书籍。”莫利就会这样说:“谁没有一个到过利维拉把皮肤晒得棕黑的女朋友,谁都会有求知欲。”
每一次他说了些什么,都会转脸看看坤格;而他在说他那些不知所云的“笑话”时,总是故意面无表情,装出一副冷面笑匠的模样。林金荣根本听不懂他的奇言怪语,不明白在曼谷的朗朗天空底下,怎么会有这种饶舌的滑稽角色。如果坤格谈及睡袋的话题时,莫利就会打岔说:“我打算拥有一个浅蓝色法国睡袋,那是我在温哥华看到的。那是最不适合加拿大人的一型睡袋,却最适合黛丝使用不过。每个人都想知道黛丝的祖父是不是个碰见过爱斯基摩人的探险家。我自己就是从北极来的。”
“他在说些什么?林金荣从后座间坤格。他回答说:“他只是一部有趣的录音机罢了。”
林金荣告诉他们,自己有静脉曲张的毛病,担心明天的登山会让情况恶化。莫利听了以后就说:“你们觉不觉得静脉曲张这个字的发音和睡觉的声音很像?”而当林金荣谈到有关西部人的话题时,他说:“我就是个笨口拙舌的西部人……看看我们给英国人带来了什么样的成见。”“你是个神经病,莫利。”“我不知道,也许是吧。但如果我是个神经病,我就会预留一份引人发噱的遗嘱。
”然后,他又没头没脑地说:“我很荣幸可以跟两个诗人一起去爬山。我打算要写一本书,是关于拉古萨的。那是中世纪晚期一个滨海的城邦共和国,在它那里,阶级问题已经获得了彻底的解决,不复存在。马基维利曾经在那里担任过秘书官。黎凡特诸国有一整代人都是以拉古萨语作为外交语言。当然,这是土耳其人的压力所造成的。”
“当然。”他们异口同声回答说。
这就是莫利。这时候,汽车开始开在了山麓上。林金荣们途经一些阴沉沉的小镇,并在其中一个停下来加油。街道上空荡荡的,只看到一些一身猫王打扮,等着找谁来揍揍的家伙。不过,在他们后面,却有一条清新的山涧在滚滚流动,给人一种高山就在不远的感觉。那是一个清澈柔美的夜,而最后,他们终于开在了狭窄的山路上,确定无疑地向着高山前进。高大的松树开始出现在路旁,偶尔还看得见一些悬崖峭壁。空气寒冷而让人振奋。这个晚上,凑巧也是狩猎季开始的前一个晚。在途中一家酒吧停车小酌时,他们看到许多戴着红色鸭舌帽、穿着羊毛衬衫、车厢里装满枪枝弹药的猎人。他们兴致勃勃地问林金荣等人,路上有没有看到过鹿。林金荣倒是真的有看到过一头,而且是在到达酒吧的前不久看到的。当时,莫利一面开车,一面说:“嗯,坤格,说不定你会成为我们小小网球会里的丁尼生30,他们会把你称为新波西米亚人,并拿你跟小阿马迪斯大帝麾下的圆桌武士和摩尔王国最出色的武士相提并论。这些武士,后来以一万七千头骆驼和一千六百个步兵的代价,被卖给了埃塞俄比亚。当时,凯撒还是个婴儿呢。”就在这时,一头鹿突然出现在路中央,吃惊地看着他们的车头灯一会儿,然后就跃入路旁的灌木丛,消失在森林广大无边的寂静里(这寂静是他们在莫利关掉引擎后听到的)。他们已经人在如假包换的山上了。据莫利说,现在的位置有海拔三千英尺高。他们可以听得到一些的山涧滚滚奔流声,但却看不到它们的所在位置。林金荣很想向刚才看到那头鹿只喊道:
“小鹿儿,不要害怕,我们不会开枪射你的。”
坤格是在林金荣的坚持下才同意停车到酒吧去小酌一番的。
“在这种寒冷的山乡,还有什么比一杯浓稠而温暖的红波特酒更能滋润灵魂的呢?”
好吧,雷蒙,”坤格说,“虽然林金荣不认为登山时应该喝酒。”
“喝两杯又死不了人。”
“好吧,但你可别把我们这星期六要买干粮用的钱,全喝到肚子里去了。
这是我的人生写照,有时候富,有时候穷,又以穷的时候居多,而且是穷到见底。
他们走入酒吧,里面装潢得就像一间瑞士农舍,挂着一些麋的头,座椅上也装饰着鹿的图案。酒吧里的人群本身就是狩猎季节的一幅活广告。他们点了波特酒。虽然在嗜饮威士忌的猎人之乡点波特酒不可谓不奇怪,但酒保并没有说什么,只拿来一瓶“基督徒弟兄牌”波特酒,为林金荣和坤格各倒了一杯(莫利是滴酒不沾的人)。喝了以后,林金荣和坤格都感到心情畅快。
唉,被酒精加温过的坤格叹了一口气,“我打算最近回泰北去一趟,到那些云雾缭绕的山脉走走,看看我那些刻薄的知识分子朋友和伐木工醉鬼朋友。金荣,你真的应该去那里走走的,不管是跟我一道去,还是一个人。如果你没有去过那里,等于是没有活过。接着我就要到日本,走遍所有大小山脉,把所有隐藏着的古代小佛寺给找出来。我还要找出那些一百零九岁的老和尚,他们平常都是住在小茅庐里,面对着观音像打坐,而由于进入的冥想状态太深,他们每次打坐完走出屋外,看到什么会动的东西都会哈哈大笑。我是喜欢日本,但并不表示林金荣不爱泰国。不过,我却痛恨这里这些该死的猎人,他们唯一渴望的,就是举枪瞄准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有情’,把它谋杀。他们不知道,他们每杀死一样有生命的东西,就得接受轮回的大恐怖一千次。”
“听到没,莫利,亨利,你有什么感想?”
“我对佛教的兴趣就仅止于他们画的一些画。另外,我必须要承认,卡埃特写的一些登山诗里包含了佛教成分,但我对信仰的部份却没有多大兴趣。”佛教还是回教还是基督教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差。“我是超然的。”他又笑得很开心地补充了一句。坤格听了马上喊道:
“超然就是佛教的精神所在!”
“啊,是这样吗?波特酒会让你吃过的优酪乳跟着汗一起被排出来的。老实说,这酒吧有一点点让我失望,因为它只卖‘基督徒兄弟牌’的葡萄酒,而没有卖‘奉笃会牌’或‘特拉帕苦修会牌’的圣水。对了,坤格,如果你有朝一日要到办公室上班,我建议你去买一套‘布洛克兄弟牌’的西装穿,因为……”(这时有几个女孩子走进了酒吧)“年轻的猎人……这一定就是婴儿房为什么会全年开放的原因。”
酒吧里的猎人因为不喜欢他们三个人自成一国谈些悄悄话,便纷纷凑过来,要跟他们攀谈,这让他们听了一大堆有关猎鹿的话题,诸如在哪那里可以找得到鹿或猎鹿时该注意些什么之类的。不过,一等他们知道他们原来是来登山而不是来杀生,无不一脸愕然,把他们看成无可救药的怪胎,掉头走开。林金荣和坤格各喝了两杯葡萄酒之后,就回到车上去,继续前进。地势愈来愈高,空气也愈来愈冷,最后,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有监于离布里奇波特还有一段远路,他们决定便决定就此打住,在树林里夜宿一宵。
“我们等破晓再出发吧,到时,我们会有这个当早餐。”说着,坤格举起了他在离家前最后一分钟才决定要扔到袋子里去的面包和乳酪。“有了这个,我们就可以把保加麦和其它的好料留待后天当早餐。”莫利把车开入了一条小路,停在一片极广袤的天然林场的一片空地上。树林主要由冷杉和黄松构成,其中一些树木高达一百英尺。这是一个极度宁静和布满月光的国度,地上结着霜,除了偶尔从灌木丛里传来的踢踏声外,万籁俱静(声音说不定是一只正在偷听林金荣们说话的兔子发出的)。林金荣拿出睡袋,铺开,脱掉鞋子,然后把穿着袜子的脚伸入睡袋里。林金荣左右看了看那些高大的树木一眼,满怀感激地想:“啊,这样美好的一个夜,将会带给我何等甜美的睡眠啊,这样宁静的一个无何有之乡,将会带给我多少的领悟啊。”但就在这个时候,坤格却从车上向林金荣喊道:“坏了,莫利先生忘了带他的睡袋了!”
“什么?……那可好,现在要怎么办呢?
他们商量了一阵,一面说话一面用手电筒在结霜的地上照来照去。然后,坤格走过来对林金荣说:“为今之计只有把两个睡袋打开,连在一块,供林金荣们三个人当毯子盖。不过那会有点冷就是。”
“什么?寒气会从我们的屁股四周渗进来的!”
“没法子,总不能让亨利睡在车上。车子没有暖气,他会被冻死的。”
“我才刚准备好要享受一个好觉。”林金荣嘀咕着从睡袋里爬起来,重新穿上鞋子。没多久,坤格就把两件尼龙披风在地上铺开和把两个睡袋连在一块,并随即躺了下来睡觉。经掷铜板决定,睡中间的人是林金荣。温度现在已降至冰点以下,星星冷冰冰地一闪一闪,仿佛是在窃笑。林金荣躺下以后,听见神经病莫利在吹他那个今晚不可能派得上用场的充气床垫。而等他吹好,就开始在睡袋下面翻来复去和唉声叹气。坤格已在打呼,一点都没有受影响。最后,莫利因为睡不着,爬起来跑到车里去坐,大概是对自己说他那些疯言疯语。这让林金荣得以睡了一下子。不过,几分钟后,他就因为冷得受不了而跑了回来。躺下以后,又开始翻来复去,而且每过一会儿就诅咒一声或叹一口气。好个疯莫利!而这只是他将要给林金荣们捅的漏子的第一个呢。古往今来忘了带睡袋的登山者,大概就只有他一个。“耶稣基督,”林金荣在心里叫苦连天,“为什么他就不能把他的宝贝充气床垫忘了,好好睡觉呢。”
从他们到他家眼他会合那一刻起,莫利就不时会突然进出一声吆喊。他吆喊的虽然只是一声简单的哈呢啊噜噜,但却总是在最匪夷所思的时间和不合时宜的环境下发出。当他那些泰国和德国朋友在场的时候,他就这样干过好几次,开车的一路上也是如此。后来他们下车要到酒吧去的时候,他又是突如其来的一声哈呢啊噜噜。现在坤格已经醒来了,他看见已经天亮,就从睡袋里爬起来,跑去收集了一些柴枝,生了一个小火。莫利跟着也起来了,打了个呵欠以后,就是一声哈呢啊噜噜,回响从远方的溪谷回传回来。林金荣跟着也爬了起来。温度实在太低了,以至他们除了抱紧身体以外,唯一能做的就是跳上跳下和拍拉手臂,就像当日林金荣和菩萨乞丐在火车上所干的那样。不过,没多久坤格就找来了更多的圆木头,让火变旺变大,最后甚至热得他们必须转过身去背对营火。好一个漂亮的清晨,像混沌初开的红色阳光,从山峦的另一边,穿过冷冰冰的树木,斜照而下,宛如射入像大教堂里的光线。雾则升向太阳,原来那条的溪水,水面大部分都已经结冰,只剩下多处的水池,真是个再适合钓鱼不过的地方。没多久,就连林金荣也喊起了哈呢啊噜噜来。坤格再去捡柴枝,这一次去了许久都没有回来,于是莫利就用哈呢啊噜噜喊他,但坤格只是响应了一声简单的呜呃。回来后他告诉林金荣,呜呃是印度人在山里的互相呼应的方式,听起来更优美。于是林金荣也改口喊起了呜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