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启程后,他们在车里吃面包和乳酪。早上的莫利和晚上的莫利并没有任何的分别,唯一的不同是,他的声音点微微的粗砺和热切,就像个早起而急于要迎接新一天到来的人。太阳未几就变大变暖。黑面包是辛恩·莫纳汉的太太做的,他在科尔特马有一间空置的小屋,欢迎他们随时去住,房租全免。乳酪是味道很强的切德奶酪。这样的早餐虽然是不错,却不能满足林金荣。林金荣渴望能吃到一顿热腾腾的家常早餐,只是四望都没有房屋或人家。然而,打一条桥上经过一条小溪之后,路旁却突然出现了一家山中小店。它的烟囱上冒着轻烟,橱窗上有霓红招牌,还贴着一张海报,表示里面有卖薄烤饼和热咖啡。
我们进去吧,要爬一整天的山,林金荣们得先补充点能量。
没有人反对,所以他们就走了进去,找了个高背椅座位坐下。为他们点餐的是个亲切的妇人,她有着乡下人那种开朗和多话个性。嗯,你们几个小伙子是要去打猎的对吗?
不是,坤格回答说,我们是要去爬马杭峰。
马杭峰?给我一万铢我都不干!
在等早餐送上来的中间,林金荣到店后面的木头小屋上了个厕所,上完后扭开水笼头,把流出来的水泼在脸上。水冷冽而怡人,让林金荣的脸感到刺激绷紧。林金荣喝了几口,感觉像是有液体冰雪进入他的胃里,停留在那里。狗儿们在从百英尺高的冷杉和黄松枝头上筛下来的金红色阳光中吠叫。一些白雪覆盖的山峰在远处闪耀,它们其中之一就是马杭峰。回到快餐店以后,薄烤饼已经煎好了,冒着腾腾热气。林金荣浇上糖浆和涂上三小块的牛油以后,就和着热咖啡,咕噜噜地吃将起来。坤格与莫利也是如法炮制。有一阵子,他们谁也没说话。等他们把所有食物都冲到肚子去之后,就看到一群穿着猎靴与羊毛衬衫的猎人走进来。他们没有一个是醉醺醺的样子,每个人都精神抖擞,准备好用过早餐就大开杀戒。快餐店旁是有一间酒吧,但谁都没有兴致喝酒。
重新上路后,他们开过了又一条桥,途经一片可以看到一些牛和几间小木屋的绿茵地,然后开入一个平原。这时,马杭峰已清晰在望,高高耸立在南边,它那些参差不齐的山峰让人望而生畏。就在那儿了,莫利很自豪地说,真漂亮,对不对?你们说像不像阿尔卑斯山?我家里有很多覆雪山峰的照片,你们什么时候一定要来看看。
我喜欢看真的东西,坤格说,表情很严肃。从他那遥远的凝视里,林金荣听到了一声悄无声息的轻叹声,林金荣知道,他回到家了。布里奇波待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平原小镇,和新英格兰的小镇出奇的相似。镇上有两间旅馆、两个加油站和一家学校。三九五号高速公路从它的旁边划过,一头可以通到毕嘉,一头可以通到卡森城。
在布里奇波特,莫利先生又给他们搞了一次飞机:匪夷所思地失踪了好一阵子。他说想找找看有没哪家店是开着的,想买个睡袋或最少一张柏油帆布之类的(从昨晚夜宿在四千英尺海拔的经验,可以推知九千英尺肯定会相当冷)。莫利去买东西的时候,林金荣和坤格坐在学校的草地上等他。现在是早上十点,他们看着高速公路上往来经过的寥落车辆打发时间。路旁有一个年轻的印度人正在拦便车,竖起的大拇指指向北方。那就是我喜欢的样子,搭顺风车四处去,自由自在的,想象自己是个印度人,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史密斯,我们过去找他聊聊和祝他顺风吧。那印度人并不健谈,但态度还算友善。他告诉他们,三九五号公路已经耽搁了他不少的时间。他们祝过他好运后,接下来继续等莫利。但他却久久没有出现,就像是失踪了似的。
他在搞什么鬼,难不成他是要把全镇的店东给叫起床?
最后莫利终于回来了,却说他什么都没买到,唯一的办法就是到湖边的旅馆去借几床毯子。他们重新坐上车,开回几百码外的高速公路,然后向南朝着那些在湛蓝天空下闪闪发光的雪峰驰去。他们沿着漂亮的双子湖的湖边开到湖畔的旅馆。那是一间白色的农庄式旅馆,莫利走了进去,交了五美元的押金,借了两床毯子。一个女人两手叉腰站在门边,狗在吠叫。路上尘上飞扬(那是一条上山之路),但湖却是澄清的天蓝色,清晰地倒影着四周的山麓小丘和峭壁。这条路正在整修当中,他们看得见前方施工的地点漫天尘土。到那里以后,他们就得把车停下,改为用走的,然后,他们还得先穿过一条溪和一些低矮的灌木丛,才会到达山径的起点。
他们把车停好以后,就把所有装备拿下,放在被太阳照得暖暖的地上。坤格把它们的其中一些放到林金荣的背包里,说要么林金荣就背它们,要么就跳湖去。他的样子非常认真,很有领袖的架式,林金荣很喜欢。接下来,他又带着同样孩子气的严肃,蹦蹦跳地跑到路中央,用鹤嘴锄在地上的沙上里画了一个大圆圈,又在圆圈里昼了一些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
林金荣在画一个有法力的曼荼罗。它不只可以保佑我们此行平安顺利,而且在我念过一些咒以后,还可以帮助我预知未来。
什么是曼荼罗?
一种佛教的图案,由一个包围着东西的圆圈所构成。圆圈代表的是空,它围住的东西代表幻象。明白了吗?有时候你会在一些佛像的头上看到这个图案,而这就代表,那是西藏佛教的佛像,因为曼茶罗图案是源出于西藏的。
林金荣脚上早就穿着坤格的网球鞋,而现在,林金荣又把他给自己的一顶登山帽戴上。那是一顶小小的黑色法国贝雷帽,林金荣把它斜扣在头上,然后背起背包,准备好要出发。一顶贝雷帽加上一双网球鞋,让林金荣觉得自己像个波西米亚画家多过登山者。至于坤格,脚上穿的是他那双上好的登山鞋,头上戴的是插着根羽毛的瑞士鸭舌帽,这身打扮让他看起来像个淘气小精灵——不过却是个刻苦耐劳的淘气小精灵。林金荣看过一张坤格穿着这身装束所拍的照片,那是他在内华达山脉上一个晴朗干燥的早上拍的。在照片的远处,可以看到冷杉成荫的山坡,而更远处,则是像针尖一样的积雪山峰:在照片的近处,坤格戴着瑞士帽,背着大背包,在枝繁叶茂的松树下大踏步地前进着,挽住背包肩带的左手上拿着一朵花,而眼睛则闪烁着快乐的光芒,仿佛是正在跟他的偶像们——缪尔、寒山子、拾得、李白、约翰、保罗和克鲁泡特金——联袂而行。照片中的他,胸部厚实而两肩宽阔,下腹凸着一个逗趣的小肚子,但这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有个小肚子,而只是因为他为了让步伐加大(他的步幅一点都不亚于一个高个子),走路时背会微微向前弯,让肚子被压迫得微微凸出。
哎,坤格,这个早上让我觉得棒透了。林金荣在莫利锁车门的时候说。接着,他们就背上背包,沿着湖边的道路漫不经心地往前走,有时走在路的左边,有时走在中间,有时走在左边,活像三个掉队的步兵。这里比金花园酒吧要强千百倍!这样一个清新的星期六早晨,换成是在金花园里喝得醉醺醺、病秧秧的,那就太糟蹋了。老天,在空气那么清新的湖边漫步,这本身就是一首俳句。
比较是可憎的,史密斯,他说,引用塞万提斯的话作为他的佛教观念的注脚,不管你是身在金花园还是正在爬马杭峰,都是同一个空,老兄。林金荣玩味他的话,觉得很有道理,比较是没意义的,一切都没有分别。然而,此时此刻的林金荣,却又确实是感到心旷神怡,而且猛然意识到,登山对自己的健康是有益处的(虽然林金荣的脚静脉已经开始在鼓胀),可以让林金荣远离酒精,甚至有可能让林金荣展开一种新生活。
坤格,我很高兴能认识你。你让我明白了,当我厌倦了文明的时候,就应该背着个背包,到这些深山野岭来走走。事实上,我应该说,能够认识你,让我满怀感激。
我也一样。能够认识你,我也满怀感激,史密斯。从你那里学到自发式的写作和其它许许多多的东西。
那没有什么。
对我来说却意义重大。好了,动作快一点吧,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走着走着,他们就走到了那个尘土蔽天的所在,也就是挖土机正在施工的地方。挖土机的操作员都是又肥又壮的汉子,他们汗流浃背,边工作边咒骂。如果你想要他们去登山的话,那可得要付他们双倍甚至四倍的工资,因为今天可是星期六。
想到这个,林金荣和坤格都不禁莞尔。林金荣对于自己头上戴着一顶蠢蠢的贝雷帽,微微感到尴尬,但那些挖土机司机根本不瞧林金荣一眼。他们一下子就从他们旁边走过,慢慢接近位于山径起点处的最后一间小店。那是一间小木屋,座落在湖末端一个V字形漂亮山脚的下方。他们坐在它的台阶上休息了一下子。虽然已经走了近四英里的路,但因为都是平路,所以并不费什么气力。四公里下来,莫利的嘴巴都没有停过。他的装扮很滑稽,偌大一个硬框登山背包里装着充气床垫和一堆有的没有的;因为没有戴帽子,所以他的样子和平日在图书馆工作时并没有两样,只不过他脚上穿的,却是一条又大又松垮垮的裤子。林金荣们在小店里了一些糖果、脆饼干和可乐,但这时候,莫利却突然相道,他忘了把曲轴箱的油放干。
老亨利的大脑忘了加油,让他忘了放干曲轴箱油。林金荣开玩笑地说。林金荣是注意到他们的凝重表情,却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因为林金荣对于汽车机械方面的事情是个外行。
不,这事情很严重,如果今天晚上这里的温度低于冰点,汽车的散热器就会报销,而那意味着林金荣们必须走十二英里的路回布里奇波特,再想别的办法回家。
但今晚不一定会那么冷。
不能冒这个险。莫利说。但这时候林金荣却火了起来,明明是一趟很简单的登山之旅,他却状况百出,忘这个忘那个,把他们弄得团团转。
那你要我们怎么办呢,难道往回走四公里不成?
为今之计只有我一个人往回走,去把曲轴箱的油放干,再去找你们。我晚上会到营地跟你们会合。
好,我会生一个很大的篝火,坤格说,你看到火光就大声吆喊,我们会引导你的。
这简单。
但你得在人黑前赶到。
我会的,我现在就回去。
但这时,林金荣却对可怜搞笑的莫利起了恻隐之心。算了吧,管他妈的什么曲轴箱油不曲轴箱油的,跟我们一道走吧。
不行,我还是回去一趟的好,否则今晚这下面真的结霜的话,我就得花大把钞票修车子。放心,我不会寂寞的,林金荣会一面走,一面想你们两个一路上聊些什么。好啦,我要动身了。不过你们可要千万小心,说话时不要吵到蜜蜂,走路时不要踢到杂种狗。而如果你们碰上一群没穿衣服的蜜蜂在打网球,可不要死死盯着她们的翅膀看,否则从它们屁股上反射回来的毒针,会让你们眼睛受伤的。又说了一大堆这一类的不知所云以后,他才舍得出发往回走,一面走一面喃喃自语。为了怕他磨蹭,他们在后面喊了一句:保重了,亨利,早去早回。他没有回答,只是耸了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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