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的薛定谔

第三百八十章 出发

林金荣并不是像有些假想的商场大亨那样一帆风顺,他辞职后,有过很长一段时期的迷茫期。与其呆在美斯乐没有出路,不如趁这个时间完成自己一个长久以来的梦想。于是他决定不辞而别,离开妻子和儿子,也不告诉父亲和弟弟,独自出发。

一九九五年八月下旬一天中午,林金荣偷溜上一列从清莱开出、朝曼谷而去的货运火车。林金荣头枕在行李袋上,翘着腿,注视着天上的滚滚浮云。那是一列慢车,林金荣计划在临江的海滩睡一晚,隔天一大早再偷溜上一列开往武里南的慢车,要不就是等到傍晚七点,溜上一列到苏梅岛去的直达车。当火车停在帕尧附近一条侧线等待会车时,一个又瘦又老的乞丐爬上了林金荣所在的货车车斗。看到林金荣的时候,他有点惊讶。他走到车斗的另一边,躺了下来,头枕在一个小包包上,面向着林金荣,不发一语。火车再度开出时,气温开始变冷,雾也从海岸的方向吹了过来。林金荣和那个小老头乞丐都冷得半死,紧紧蜷缩在车斗的边上御寒,见没有什么效果,他们就站了起来,以踱来踱去、跳上跳下和拍打手臂的方式驱寒。没多久,火车就开入了另一条位于一个小镇内的侧线,等待又一次的会车。这时,林金荣想到自己黄昏时会用得着一瓶泰粮烧酒御寒,便对那个小老头乞丐说:

我想去买瓶白酒,你可以帮我看住行李吗?

不在话下。

林金荣跳下火车,跑过一零一号高速公路,在一家杂货店里买了白酒,此外还买了些酱菜和水果。回到火车以后,还有十五分钟时间要等。现在虽然又是暖阳高照,但黄昏马上就要来到,届时气温就会迅速冷下来。小老头这时盘腿坐着,面前放着他那可怜巴巴的餐点:一罐干辣酱和冷馒头。林金荣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上去对他说:来点白酒暖暖身体怎么样?我想,除辣酱以外,你也许会有兴趣吃点别的吧?

不在话下。他的声音很轻很细,仿佛是发自一个遥远的小喉咙。他似乎是害怕或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情绪感受。面包是三天前林金荣离开清莱市时买的,当时,林金荣正准备要取道帕尧、清迈、武里南,前往一千里外的曼谷。他津津有味和满怀感激地吃了酱菜和面包,又喝了一些白酒。林金荣很高兴。他想起了《金刚经》里的话:当力行布施,但不要带有布施的念头,因为布施不过是个字眼罢了。那段日子,林金荣确是个很有宗教热忱的人,很努力地进行修持,想把自己提升到至善的境界。但后来,林金荣却变得有一点点倦怠和犬儒,变得有一点点口惠而不实。现在的林金荣,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也冷了……不过在当时,林金荣却确确实实相信布施、慈悲、智能和开悟是人生最值得追求的价值范畴,并视自己为一个穿着现代服装的古代托钵僧,在世界到处游方,以累积善果,让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佛(事实上,林金荣游方的范围通常都不出清迈,难府和清莱这个大三角形之外)。当时,林金荣还没有认识坤格和尚(林金荣是一星期后才认识他的),也没有听过精神所有者这个词儿,不过就行为来说,林金荣却可以说是个十足的精神所有者。小老头乞丐喝过白酒以后,兴致变得高昂起来,从袋子里掏出一张小纸张给林金荣看。那是一篇菩萨的祷文,内容是说她死后会再回来这个世界,以天降的玫瑰花雨,遍洒所有的生物,直到永远、永远。你打哪儿弄来这个的?

几年前我在曼谷一家阅览室翻杂志翻到的,我把它撕了下来的,此后随时都带在身边。

你坐火车的时候都会拿它出来看?

我几乎每天都会拿它出来看。他没有再多谈这一点,也没有把菩萨的话题延伸下去。他对于自己的宗教信仰很低调,也没有多谈个人的私事。他是个又瘦又矮又安静的乞丐,是那种没有人在大街上会多看一眼的人。当林金荣告诉他,自己打算第二天晚上偷偷溜进大皇宫的时候,他说: 你是说你要攀乘午夜灵魂?

你们都是这样喊大皇宫的吗?

你从前一定是个铁路员。

对,我曾经是是南洋铁路公司的制动手。

嗯,我们乞丐都称它为午夜灵魂,因为如果你是在清莱上车的话,那等第二天早上到达旁遮普以前,根本不会有人看得见你。这玩意儿的速度太快了,简直像飞的一样。

真的很快,在直路上可达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

没有错,只不过当它晚上途经时兰北面的海岸和色谷的山区时,会让人冷得只剩半条命。

没错,是会经过色谷,之后就会折而南下,往新加坡方向开去。

是新加坡,没错。林金荣搭过午夜灵魂的次数已经多到记不起来。

你离家多少年了?

多到我懒得去数。我是武里南人。

火车重新开动了。风开始变冷,而且再次起雾。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林金荣他们两个都竭尽所有办法和意志力,让自己不致冻僵或牙齿打颤得太厉害。开始的时候,林金荣缩作一团在地上打坐,试图透过冥想温暖来驱散寒冷。这一招不管用以后,林金荣就跳起来,反复拍打手脚和唱歌。但那小个子流浪显然比林金荣有耐力,因为他大多数时间都只是躺着,嚼着口香糖,嘴巴咬得紧紧的,像在什么事情。林金荣的牙齿不断打颤,嘴唇变成紫色。天黑后,曼谷那些熟悉的山脉开始逼近,让他们如释重负。很快,火车就停在了曼谷温暖的星空下。

跟小老头乞丐一道跳下火车,互道过再见之后,林金荣就往往曼谷的海滩走去。为了怕被警察碰到,把自己赶走,林金荣走到海滩很偏远的一座山岩下面才停住脚步。林金荣用煤生了一个大篝火,用削尖的木签子叉着面包在火上烤,又把一罐豆子猪肉和一罐午餐肉放在赤红的煤中加热。林金荣喝着新买的白酒,享受生平中最怡人的其中一个夜晚。然后,林金荣又跑到海里,潜入水中一下子,再站起来,仰望天上缤纷灿烂的夜空——好一个由黑暗和钻石所构成的观世音十方大千世界。干得好,老林,林金荣愉快地对自己说,只剩没多少里路就到曼谷。你又再一次办到了,漂亮!林金荣穿着游泳裤,赤着脚,蓬头乱发,在只有一个小萤火照明的黑暗沙滩上唱歌、喝酒、吐痰、跑跑跳跳——这才叫生活嘛!偌大的一片柔软的沙滩,就只有林金荣一个人,自由自在而无拘无束,大海在他的旁边愉快地叹息着。而如果他放在火堆里加热的罐头变得太红太烫,让他无法赤手去拿的话,要怎么办呢?那简单,戴上一双铁路手套就行。林金荣先让食物再冷却一下,继续享受了一会儿的白酒和思绪。他又换了两次姿势,然后他就把那个白酒先喝完了,又过来一个小的浪头,后来又消失了。林金荣就大声地跟它说你快去休息一下,吃点晚饭都没人陪你,我在这里继续等你。他觉得它同意了,其实什么呀,他又收到它送来的几个白泡泡,明天去拿一下,明天吃,因为有鱼还有酱汁肉,对吗?那你多放点好吃的啊,明天就想跟你一起分享。林金荣觉得自己听到了海浪的声音。明天有点太远了,对不对?在你的房间吃吗?不然星期六还得用筷子一起。第一次请你吃饭我想把它都有的形式走一遍,就不知道换了哪一条比较好,然后就把那条鱼起来吃掉喽,不好意思告诉你,你也不舍得吧。海浪回复他。

林金荣盘腿坐在沙上,沉思自己的人生。未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呢?但那又有什么差别呢?酒精未几就对林金荣的味蕾发生了作用,让林金荣开始觉得饿。林金荣把香肠从小木签上一口咬出来,啧啧啧地大啖起来,然后时而挖起一汤匙丰美多汁的豆子猪肉,时而挖起一口酱汁烫得滋滋响的通心面,送到嘴巴去。通心面罐头里沾到的一些小沙子让林金荣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沙滩上到底有多少颗沙粒呢?大概就像天空上的星星那么多吧?(啧啧啧,啧啧啧)如果是这样,那从无始的时间展开以来,世界上有过多少的人类,有过多少的生物呢?哇,恐怕有整个沙滩的沙子再加上整个天空的星星那么多吧?那可是IBM的计算机也算不出来的啊!(仰头想喝一口酒,可惜没有了)虽然林金荣不知道精确的数字,但最少应该是万兆的二十一次方的两三倍。清莱掀起的漫天玫瑰花雨,大概也是这个数目吧?小老头乞丐现在不也是把花雨洒在我的头上吗,虽然那是百合花的花雨。

饭后,林金荣拿出红色的印花大手帕抹嘴,然后把盘子拿到海水里去清洗,然后踢踢沙堆,然后四处逛了逛,然后把盘子抹干收好,然后裹着毯子、蜷曲着身体,要好好睡一觉。林金荣在午夜的时候醒来。嗯?这里是哪里?在林金荣儿时的这栋老房子里,怎么会听到像篮球赛啦啦队一样的吵闹声,这老房子是失火了成?但原来那只是海浪的冲刷声,因为涨潮的缘故,海浪离林金荣愈来愈近。

唔,我是个古老和坚硬的海螺壳。想完这个,林金荣又睡着了,梦见自己气喘吁吁地一口气吃了三块面包……林金荣还看到自己孤独地睡在沙滩上,而上帝则带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俯视着自己……林金荣还梦见很多年前自己的老家,梦见几头小猫希望跟着自己一起横越泰国、搬到一千里外的新家,梦到母亲背着一个大包包,梦到父亲拚命追赶一列一闪而过、不可能追得到的火车……林金荣在破晓的时候醒过来了一下,而看到四周几乎在一瞬间重新轮廓分明的景物时,林金荣觉得它们就像是一个舞台工作人员所匆匆重新搭好的布景,为的是要骗他相信,这世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林金荣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转了个身,便继续睡去。这一切都是假象罢了。林金荣听到自己的声音

在空中这样说。这个空,在林金荣的睡眠中几乎是可以具体抱触得到的。

林金荣生平所遇的第一个精神所有者就是上述的小老头,而第二个则是坤格和尚-----他是精神所有者的第一名,而且事实上,精神所有者这个词儿,就是他始创的。坤格来自清迈,自小与父母和姊姊住在清迈东部森林的一间小木屋。他当过伐木工和农夫,热爱动物和古印度人的传说,这种兴趣,成为他日后在大学里研究人类学和印度神话学的雄厚本钱。后来,他又学了中文和日文,成了一名东方学家,并认识了精神所有者中的佼佼者——中国和日本的禅师。与此同时,身为一个在西北部长大、深具理想主义的青年,他对世界产业工人联盟那种老式的无政府主义又有很深的认同。他懂得弹吉他,喜欢唱老工人和印度人的歌曲。林金荣第一次看到他,是在清莱的街头。(林金荣忘了提,离开清莱之后,林金荣靠着一趟顺风车一路坐到清迈。说来难以置信的是,载林金荣的人是个年轻的美女,她穿着件无肩带的泳衣,赤着脚,一个脚踝上戴着金镯子,开的是最新款的绯红色嘉陵牌水星摩托车。她告诉林金荣,她很希望有酒精提神,让她可以一路开车开到清迈,而凑巧林金荣的圆筒形行李袋里就放着些白酒。)林金荣碰到坤格的时候,他正踩着登山者那种奇怪大步在走路,背上背着个小背包,里面放着书本、牙刷之类的东西。这是他入城用的背包,有别于他的另一个大背包——里面装的是睡袋、尼龙披风、炊具和所有爬山时用得着的东西。他下巴蓄着一把小山羊胡,因为有一双眼角上斜的绿眼睛,让他很有西方人的味道,但他完全不像泰国北部的人,而且生活得一点不像吊儿郎当、绕着艺术团团转的当地人。他精瘦、皮肤晒得棕黑、活力十足、坦率开放,见到谁都会快活说上两句话,甚至连街头上碰到的乞丐,他都会打个招呼。而不管你问他什么问题,他都会搜索枯肠去思索,而且总是进出一个精彩绝伦的回答。

咦,你也认识金时及?你是在哪认识他的?当林金荣们走进金花园酒吧的时候,大伙询问他。金花园是泰北湾区的爵士乐迷喜欢聚集的地方。

我经常都会在街上碰到我的菩萨!他喊着回答说,然后点了啤酒。

那是个不同凡响的夜,而且从很多方面来说都是具有历史性的一夜。当天晚上,坤格和一些其它的诗人预定要在六号画廊举行一个诗歌朗诵会(对,坤格也是诗人,而且会把中国和日本的诗译成英文),所以相约在酒吧里碰面,人人都显得情绪昂扬。不过在这一票或站或坐的诗人当中,坤格是唯一不像诗人的一个(虽然他是个如假包换的诗人)。其它的诗人,有像艾德保那样一头蓬乱黑发的知识分子型诗人,有像沙伊那样纤细、苍白、英俊的诗人,有像达维那样仿佛来自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不食人间烟火的诗人,有像卡索特那样打着蝴蝶领结、一头乱发的死硬派无政府主义诗人,也有像沃格林那样戴眼镜、文静、肥得像大冬瓜的诗人。还有其它有潜力的诗人站在四周,而他们所穿的衣服虽然形形色色,但共同的特征是袖口已经散线和鞋头已经磨损。反观坤格,穿的却是耐穿耐磨的工人服装,那是他从好心人之类的旧衣商店买来的二手货。这身服装,也是他登山或远足时穿的。事实上,在他的小背包里,还放着一顶逗趣可爱的绿色登山帽,每当他去到一座几千英尺高的高山下,就会把这帽子拿出来戴上。他身上的衣服虽然都是便宜货,但脚上穿的,却是一双昂贵的意大利登山靴。那是他的快乐和骄傲,每当他穿着这双登山靴昂首阔步踩在酒吧的木屑地板上时,都会让人联想起旧时代的伐木工。坤格个子并不高,身高只有大约五英尺七英寸,但却相当强壮、精瘦结实、行动迅速和孔武有力。他双颧高凸,两颗眼珠子闪闪发亮,就家一个正在咯咯笑的中国老和尚的眼睛。而他颚下的小山羊胡,抵消了他英俊脸庞的严峻。他的牙齿有一点点黄,那是他早期森林岁月不注重口腔卫生的结果,但他并不以为意,笑的时候总是把嘴巴张得大大。

有时候,他会无缘无故突然安静下来,忧郁地看着地板,仿佛心事重重。不过,他还是以快活的时候居多。他对林金荣表现出极大的投契,对林金荣所谈到的事情--像关于小老头乞丐的,有关林金荣坐免费火车或顺风车旅行的体验的--都听得津津有味。他有一次说林金荣是个菩萨(菩萨的意思约略相当于大智者或有大智能的天使),又说林金荣用他的真挚妆点了这个世界。林金荣们心仪的佛教圣者是同一个:观世音菩萨。坤格对西藏佛教、中国佛教、大乘佛教、小乘佛教、日本佛教,乃至于缅甸佛教,从里到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但林金荣对佛教的神话学、名相以至于不同亚洲国家的佛教之间的差异,都兴趣缺缺。林金荣唯一感兴趣只有释迦牟尼所说的四圣道的第一条(所有生命皆苦),并连带对它的第三条(苦是可以灭除的)产生多少兴趣,只不过,林金荣不太相信苦是可以灭除的。尽管《楞伽经》说过世界上除了心以外,别无所有,因此没有事情--包括苦的灭除--是不可能的。但这一点林金荣迄今未能消化。

前面提到的沃格林是坤格的死党,是个一百八十磅的好心肠大肉球,不过,坤格却私底下告诉林金荣,库格林可不只林金荣肉眼看到的那么多。

他是谁?

林金荣的老朋友,打从林金荣在清迈念大学的时代就认识的死党。乍看之下,你会以为他是个迟钝笨拙的人,而事实上,他是颗闪闪发亮的钻石。你以后会明白的。小觑他的话, 你准会落得体无完肤。他只要随便说句话,就可以让你的脑袋飞出去。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了不起的菩萨,林金荣认为说不定就是大乘学者无着的化身转世。

那我是谁?

这个我倒不知道。不过也许你是山羊。

山羊?

也许你是穆德菲斯。

谁是穆德菲斯?

穆德菲斯就是你的山羊脸上的泥巴。如果有人问你狗有佛性吗?,那你除了能汪汪叫两声以外,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觉得那只是禅宗的滑头话。林金荣这话让坤格有点侧目。

听着,坤格,林金荣说,我可不是个禅宗的佛教徒,而是个严肃的佛教徒,是个充满梦想的小乘信徒,对大乘佛教感到望而生畏。林金荣不喜欢禅宗,是因为林金荣认为禅宗并没有强调慈悲的重要性,只懂得搞一些智力的把戏。那些老禅师老是把弟子摔到泥巴里去,只是因为他们根本答不出弟子的问题,林金荣说,我觉得这很卑鄙。

老兄,你错了。他们只是想让弟子明白,泥巴比语言更真实吧了。林金荣无法在这里一一复述坤格那些精彩的回答,但他每一个见解,都让林金荣有被针扎了一下的感觉,到后来,他甚至把一些什么植入了林金荣的水晶脑袋,让林金荣的人生计划为之有了改变。

那个晚上,林金荣跟着坤格一票嚎叫诗人前往六号画廊,参加诗歌朗诵会。这个朗诵会的其中一个重要成果,就是带来了清莱诗歌的文艺复兴。每个林金荣们认识的人都在那里。那是一个疯到了最高点的晚上。而林金荣则扮演了加温者的角色:林金荣向站在会场四周那些看来相当拘谨的听众,每人募来一毛几角,跑出去买了三瓶大号装的红酒地回来,然后对他们频频劝酒,因此,到十一点轮到艾德保登场,嚎叫他的诗歌〈嚎叫〉时,台下的每个人都像身在爵士乐即兴演奏会那样,不断大喊再来!再来!再来!,而俨如清莱诗歌之父的卡索,则高兴激动得在一旁拭泪。坤格朗诵的第一首诗,是以丛林狼为主题(就林金荣的浅薄知识所知,丛林狼是古泰国人的图腾,不然就是西北部印度人的图腾)。天杀的!丛林狼喊道,然后跑走了!坤格对着口下一群杰出的听众念道,让他们高兴得嚎叫起来。真是神奇,明明是咔这样粗俗的一个字,被他放在诗中,竟显得出奇的纯净。他其它诗歌,有一些是能反映他对动物的爱的抒情诗行(如写熊吃浆果的一首),有一些是能显示他渊博的东方知识的神秘诗行(如他写蒙古的犁牛的一首)。他对东方的历史文化的了解深入到什么程度,从他写玄奘的一首就可见一二(玄奘是个中国的高僧,曾经手持一炷香,从中国出发,途经兰州、喀什和蒙古,一路徒步走到西藏)。至于坤格一贯秉持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则表现在一首指陈泰国人不懂得怎样生活的诗歌里。而在另一首描绘上班族可怜兮兮生活的诗,则流露出他曾在北方当伐木工的背景(他在诗中提到现在的上班族,都被困在由链锯锯断的树木所盖成的起居室里)。他的声音深沉、嘹亮而无畏,就像旧时代的泰国英雄和演说家。林金荣喜欢他的诗所流露出的诚挚、刚健和乐观,至于其它诗人的诗,林金荣觉得不是失诸太耽美就是太犬儒,要不就是太抽象和太自我,或是太政治,又或是像库格林的诗那样,晦涩得难以理解(他诗中提到的厘不清的过程这词儿倒是很适用于形容他的诗)。不过,当库格林的诗说到了悟是一种很个人性的体验时,林金荣注意到其中具有强烈的佛教和理想主义的色彩,跟坤格很相似,而林金荣猜得到,那是他和坤格在念大学的死党时代所共享的(就像林金荣和艾瓦在东部念大学时也共享过相同的思想理念一样)。

书廊里一共有几十人,三五成群地站在幽暗的台卡,全神贯注地聆听朗诵,唯恐会漏掉一个字。林金荣在一群群人之间游走(面向着他们而背对着舞台),去给每一个人劝酒,有时,林金荣也会坐到舞台的右边,聆听朗诵,不时喊一声哇噻或好,或说上一句评论的话(虽然没有人请林金荣这样做,但也没有人提出反对)。那是一个了不起的夜。轮到纤细的达维亚上场时,他拿着一迭像洋葱皮一样纤细的黄色纸张,用细长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一页一页地念。诗都是他的亡友奥尔特曼所写。奥尔特曼前不久才在墨西哥的济华花过世,死因据说是服用了过量的佩奥特碱(一说是死于小儿麻痹症,但这没什么差)。达帕维亚没有念一首自己的诗--这个做法,本身便够得上是一首感人至深的挽歌,足以在《堂吉诃德》的第七章里挤出泪水来。另一方面,他念诗时所使用的纤细英国腔调,却让林金荣不由得在肚子里大笑起来。不过,稍后和他熟谙以后,林金荣发现他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

会场的其中一个听众是罗丝·布坎南。她有着一头红短发,是个骨感的美女,跟谁都能发展出一段罗曼史。她是个画家模特儿,也写写作。当时的她,正跟林金荣的死党寇迪打得火热,所以显得神采飞扬。怎么样,罗丝,今晚很棒吧?林金荣喊道,而她则拿起林金荣的酒瓶,仰头喝了一大口,眼睛闪闪有光地看着林金荣。寇迪就站在她背后,两手揽住她的腰。今天晚上当主持人的是卡埃特,他打着个蝴蝶领结,穿着件破破烂烂的西装。每当一个诗人朗诵过后,他就会走上台,用他一贯的逗趣刻薄语气,说一小段逗趣的话,介绍下一位朗诵者。所有诗歌在十一点半朗诵完毕,在场的听众都议论纷纷,很好奇这个朗诵会将会对泰国诗歌带来什么样的冲击,而卡埃特则如上面提到过的,激动得用手帕拭泪。接下来,一票诗人分乘几辆汽车,一起到唐人街,在其中一家中国餐馆里大肆庆祝叫嚣一番。林金荣们去的南园餐馆,凑巧是坤格的最爱。他教林金荣该怎样点菜和怎样使用筷子,又说了很多东方禅疯子的趣闻轶事给林金荣听。这一切,再加上桌上的一瓶葡萄酒,让林金荣乐得无以复加,最后甚至跑到厨房的门边,问里面的老厨子:为什么达摩祖师会想到要向东传法?

不关我的事。他眨了一眨眼睛回答说。林金荣把这件事告诉坤格,他说:好答案,好得无与伦比。现在你应该知道林金荣心目中的禅是怎么回事了。

坤格还有其它好些值得林金荣学习的东西,特别是怎样泡妞。他那种无与伦比的泡妞禅道,林金荣在接下来那个星期就见识到。

在清莱这段期间,林金荣和艾德保同住在他那间覆盖着玫瑰的别墅式小屋。小屋位于梅尔街一栋大房子的后院,门廊已经朽坏,向地面下斜,围绕在一些藤蔓之间。门廊上摆着张摇摇椅。每天早上,林金荣都会坐在摇摇椅上读《金刚经》。院子里长满即将成熟的西红柿以外,还有满眼盈目的薄荷,让一切都沾上了薄荷的味道。院子里还有一棵优雅的老树,每天晚上,林金荣都喜欢盘腿打坐于其下。在加州十月凉爽的星空下打坐的感觉,世界上别无地方足以匹敌。屋里有一个小巧可爱的厨房,设有瓦斯炉,但却没有冰盒,但这没什么要紧的。林金荣们还有一个小巧可爱的浴室,里面有浴缸,也有热水供应。除厨房和浴室外,没有其它的隔间。地板上铺着草席,放着很多枕头和两张睡觉用的床垫,除此以外就是书、书、书,一共有几百本之多,从卡图卢斯、庞德到布莱斯的书都有。唱片也是琳琅满日,除巴赫和贝多芬的全部唱片以外,甚至还有一张埃拉·菲茨杰拉德主唱、会让人闻歌摇摆的唱片(为它作喇叭伴奏的,则是乐在其中的克拉克·泰利)。此外还有一部三转速的电唱机,音量大得足以把屋顶给轰掉。不过,屋顶只是三夹板的货色,墙壁也是。有一个林金荣们喝得像禅疯子一样醉的晚上,墙壁饱受蹂躏:先是林金荣一拳在墙上打出一个凹洞,继而库格林有样学样,一头撞向墙壁,撞出一个直径三英寸的窟窿。

坤格住在离林金荣们大约一英里远一条安静的街道上。顺着梅尔街走到底,再走上一条通向加大校园方向的斜坡路,就可以找到他所住的街道。他所租住的小木屋,位于房东的大房子后方的院子里,面积要比艾瓦的小上无限倍,只有十二英尺见方。里面的陈设,是他的简朴苦修生活的具体见证:没有半张椅子,要坐,只能坐在铺着草席的地板上。在房子的一角,放着他着名的背包,还有他的诸多锅子和平底锅,全都洗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的互相重迭在一起,用一条蓝色的印花大手帕包住。再来就是一双他从来都不穿的日本木屐和一双黑色的日本袜。这种袜,袜头是分叉的(脚拇指和另四根脚趾各在一边),穿着它在漂亮的草席上来去,最是舒服不过。屋里有很多橘色的柳条箱子,里面装的全是装帧漂亮的学术性书籍,有关于东方语言的,有佛经,有经谕,有铃木大拙博士的全集,也有一套四卷本的日本俳句的选集。他收藏的诗集非常多。事实上,如果有那个小偷破门而入的话,他唯一找到的有价值的东西就只有书本。坤格的衣物也全是从善心人或救世军商店买来的二手货:织补过的羊毛袜、彩色内衣、牛仔裤、工人衬衫、莫卡辛鞋和几件圆翻领毛线衣。这些毛线衣,是他在爬山的晚上穿的(他很喜欢爬山,曼谷、帕尧和清迈的高山都几乎被他爬遍,他爬山常常一爬就是几星期,背包里只带着几十斤重的干粮。他的书桌也是用柳条箱子拼成的,有一天下午,当林金荣去到他家时,看到一杯热腾腾而使人心平气和的茶就放在这书桌上,而他则低着头,专心致志地读着中国诗人寒山所写的诗。坤格的地址是库格林给林金荣的。来到坤格的小屋时,林金荣第一样看到的东西就是他停放在大房子前面草坪的脚踏车,然后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和一些姿态趣怪的小树。而据坤格说,这些石头和小树都是他爬山的时候从山上带回来的,因为他想把他的住处营造成一间日本式的茶屋。

当林金荣推开他的屋门时,看到的是一幅林金荣从未见过的静谧画面。他坐在小屋的末端,盘着腿,低头看着一本摊开在大腿上的书,脸上还戴着眼镜,让他看起来要老一点和像个学者和睿智。在他身旁那张用柳条箱拼成的书桌上,放着一个锡制的小茶壶和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茶杯。听到有人推门,他很平静地抬起头来。看到是林金荣,他只说了句进来吧,金荣。就再次把头低下去。

你在干嘛?

翻译寒山子的名诗(寒山),一千年前写成的。部份诗句是他在离人烟几百英里远的悬崖峭壁写成的,就写在岩壁的上面。

哇噻。

“你进来这屋子时,务必要脱鞋。看到地上的草席没有?不脱鞋的话,你会把它们踩坏的。”于是林金荣就把脚上的蓝色软底布鞋脱掉,把它们恭顺地摆在门边。坤格扔给林金荣一个枕头,林金荣把枕头放在木板墙壁旁边,盘腿坐下。然后他又递了一杯热茶给林金荣。你有读过《茶经》这本书吗?他问。

没有,那是什么玩意儿?

一本教人怎么用两千年累积下来的知识去泡茶的书。它也描述了你在啜第一口茶、第二口茶和第三口茶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难道除了靠喝茶,中国人就没有别的法子让自己high起来?

你先喝一门再说吧。这是上好的绿茶。味道很好,林金荣立时感到了心平气和和一股暖意传遍全身。

想听林金荣念一些寒山子写的诗吗?想知道一些看阅寒山子这个人的事情吗?

想。

寒山是一个中国的士人,他由于厌倦了城市和这个世界,所以躲到深山去隐居。

唔,听起来跟你很像。

在那个时代,你是可以干这种事的。他住离一家佛寺不远的一个洞穴里,唯一的人类朋友是一个有趣的禅疯子,名叫拾得。拾得的工作就是在寺门外扫地。拾得也是个诗人,但写过和流传下来的诗并不多。每过一阵子,寒山子就会穿着他的树皮衣服,下山一次,到佛寺那暖烘烘的厨房里,等待吃饭。但寺里的僧人却不愿意给他饭吃,那是因为他不愿意出家的缘故。你晓得为什么在他的一些诗句里,像……来,林金荣念给你听,他念诗的时候,林金荣从他肩膀旁边伸长脖子,看那些像乌鸦爪印一样的中国字。攀爬上寒山的山径,寒山的山径长又长。长长的峡谷里充塞崩塌的石头,宽阔的山涧边布满雾茫茫的青草。虽然没有下雨,但青苔还是滑溜溜的;虽然没有风吹,松树犹兀自在歌唱。有谁能够超脱俗事的羁绊,与林金荣共坐在白云之中呢?

哇,真不是盖的!

我念给你听的,是我自己的翻译。你看到的,这首诗每一句本来都是由五个中国字组成的,但为了翻译的缘故,我不得不加入一些泰语的介系词和冠词,所以每一句就变长了。

为什么你不干脆把它译成五个英文字呢?头一句是那五个字?

爬字、上字、寒字、山字、径字。

那好,把它翻成爬上寒山径不就得了?

话是没错,但你又要把长长、峡谷、充塞、崩塌、石头用五个字译出来呢?

它们在哪里?

在第三句,难道你要把它翻成长谷塞崩石吗?

为什么不可以,我觉得比你原来的译法还要棒!

好吧,我同意。事实上我有想过这样译,问题是我的翻译必须得到这大学里面的中国学者的认可,而且要用清晰的英语来表达。

林金荣打量了小屋四周一眼。老兄,你真是了不起,这样静静地坐着,戴着副眼镜,一个人做学问……

金荣,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去爬爬山?爬马杭峰。

好!它在哪里?

在塞拉县北方。我们可以坐早班的车子去,到湖边之后再把装备背上,改为用走的。我会用我的背包背我们需要的所有食物和衣物,你则可以借艾瓦的小背包,带些额外的袜子鞋子之类的。

这几个中国字是什么意思?

它们说寒山子在山上住了多年以后,有一天下山回故乡去看亲友。整首诗是这样的:直到最近,我都一直待在寒山上。昨天,我下山去看朋友和家人,却发现他们有超过一半都已经到黄泉去了,--到黄泉去就是死了的意思----这个早上,我对着自己的孤影怔怔发呆,满眼的泪水让我无法阅读。

你也是这个样子,坤格,常常满眼泪水在看书。

我才没有满眼泪水!

难道你看书看太久太久,泪水不会流出来的吗?

那……那当然会……你再听听这一首:山上的早晨是很冷的,不只今年才是如此,一向都是如此。看,他住的山显然是很高的,搞不好有一万二、三千英尺那么高,甚至更高。巍严的悬崖上积满雪,雾在幽暗沟谷的树林里弥漫。草在六月尾还在吐芽,叶子会在八月初开始掉落。而我在这里,爽得就像刚吃过饭的君子

爽得就像刚吃过饭的君子?

这是我的翻译。它本来的意思是我兴奋得像山下那些酒色之徒。我为了让它有现代感,才译成这样。

好翻译。林金荣好奇坤格为什么会这么迷寒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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