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续说。
“我喜欢洗澡,早上洗,中午洗,晚上洗,每次都觉得洗不干净。他们看我的时候,我还是觉得自己身上很脏,虽然我知道血脉不是脏东西,洗不掉的。然后我抽烟,我抽烟时就没法说话,就没有人听。只有和狗在一起我不用抽烟,我和狗说话。”
他捻着那颗葡萄,指甲缝卡进湿淋淋的果肉。
“可你也在歧视我。”我说。
他沉默着。
突然砸来一颗果实,我来不及闪躲,领口上挂出一片紫色,糖分正渗入我凄惨的皮肤。我跳起来,掀翻板凳,死死揪住衣领。
“那一拳你会挥到别人头上吗?”他说。
“把衣服脱了。”他放开老狗。它一瘸一拐地走,知道这里只剩下烂葡萄了。
我不响。劈里啪啦,葡萄继续打在我身上,他眯着眼睛,用我听不懂的方言骂我。我感到一阵恐怖,又很愤怒,拽住袖子把衣服扒下来。皮疹和果肉紧紧连在一起,分开时扯出长长的丝,发出兹拉的声音。
我不知道皮疹有没有被撕扯掉,那件衣服上混着汗、果液和血,黏糊糊一片,发出难闻的腻味。
他让我坐到他身边。
空气很静。好像有千万个小小的心脏寄生在皮肤上,阳光洒下来,它们砰砰地跳动,张大、收缩,我尽力不去看,就去看他。他突出的骨撑起背心,衣服的隙间,我看到浅褐色一直延申,他的腋窝、胸脯、肚脐,灌满全身。
我们就这样并肩坐着,田埂之外是林立的楼房。我越是往外看,我们的影子就越来越小,最后缠绕在一起,被光吞没。我觉得委屈,忍不住哭,豆大的泪珠掉下来,砸成好多半。
我问他:“我们是不是都很懦弱?”
他不再说话,点燃一根烟。
回去时,我还是披回那件恶心的外套,弯着腰怕别人注意我。门前,那老狗缩成一团,我看到它蒙着雾的可怜眼睛,突然感到很悲愤,上前踢了两脚,要吓它走。当它真的夹着尾巴跑,我又觉得难过和同情,不知道该埋怨什么。
03
夏天深了,阳光扎得吓人,气温一下窜到三十七八度,蝉滋滋乱叫。行道的樟树乱了花期,现在才开出花来,稀稀散散,焉了一地。
当看到他手中拿着老鼠药时,我并不意外。
浅褐色皮肤的异乡人,看到他卷曲的黑发就知道来自哪里,刻着深邃的眉眼,手臂有羚羊角般的曲线。行为粗鲁,性子很烈,又神经质地敏感。
我低头走在后面,看到他粉色的后脚跟,汲拉着拖鞋走在石子路上,烤焦的碎屑掉下来,发出沙沙的声音。路上有人看我们,但我们已满不在乎,因为我们在变得勇敢。
我挽起袖子,撕开一条火腿肠的包装,露出廉价的、粉红的内里,母猪的**和淀粉混在一起,发出人工香精的味道。他把老鼠药洒上去。
站在那条老狗面前,我们没有迟疑。他伸出手指抚过它垮塌的面颊,那圆润的、饱含温情的手指埋入皮肤的褶皱中,按摩、揉开。它的眼睛已长满绿藻,像一滩烂泥伏在地上,只能极可怜地歪过头乞求一丝爱怜。
把火腿肠放在它跟前的时候,我全身的皮疹兴奋地收缩,从中心流出黄色的脓液。他眼里的光不再流动,只是盯着一点,写满坚定。
是一种仪式,我们围着它,因为知道自己有能力杀死它。那条可怜的、该死的老狗,只会摇尾乞怜,吃它最后的晚餐。
人都会感到懦弱,有的因为种族,有的因为疾病。身上的印记将我们与大众区分开来,在广袤无垠的世界里凿出一个阴暗的角落,一面害怕外界的注视退缩不前,一面对现状焦虑不安,变得神经敏感,堆积的压力无处释放,只能找同类互相争斗,靠奚落同病相怜者得到一点优越感,等回过神来,其背后是空虚和不安。
它虫蛀的牙嵌入烂肉中。
几小时后,它浑身痉挛,口中溢出泡沫,在太阳底下死去了。
樟树的花落在它的尸体上,花心像眼睛,密密麻麻地盯着我。我拉过他的手,他的指尖是湿润的,不知是汗还是眼泪,让我感到卑鄙又可怜,心里空空的,莫名其妙的悲愤变成眼泪,眼眶被阳光晒得饱胀而生疼。
我们因为懦弱杀死了那条老狗。
04
把它埋了之后,夏天就要结束,他开始变得闷闷不乐,成天靠着窗台抽烟,橘色的烟头掉了一地。我一遍遍洗着衣服,洗掉上面的脓液和血,突然后背一片疼痛,原来是皮肤开始溃烂了。
他在心里暗示说,我们告别懦弱,变得“勇敢”了吧。管那勇敢是真实还是自我加冕。
我离开时他没出现,院子里蒲公英开了花,杂草长到大腿高。轿车在村门口,人们簇着头,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好像蜂鸣。我捂着头,狼狈地钻进去。
汽车驶离时,我还是在人群中看见了他那异乡人的皮肤,浅褐色在阳光下像发烂的泥土。他双手环抱,坚硬的指节间夹着一只烟,火星烧到根部,烟灰积成一截,慢慢断掉。那双黑色的眼睛始终保持沉默,干枯的眼眶流不出一滴泪。
我想起他曾用特殊的语言对我说了他的名字,可我只能辨认他翕动的嘴唇,始终无法听懂。他显示出轻蔑的颜色,叼起一支烟,金属打火机开合地咔咔响,越是想点,越是点不着,他变得恼怒,把所有东西摔在地上。
我们掐住对方的脖子,把积攒的火发泄到互相头上,脆弱和无能,两败俱伤。但是至少我们杀了那条狗。想到这时,我感到勇气升起,缓缓松开了手。他的眼睛沉淀着一团黑色,像死水般毫无波澜。
车缓缓向前驶去,他的影子越来越小。我们把我们可怜的自尊连同老狗一起,埋葬在了那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