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灯突然熄灭又重新亮起,我愣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向上转移,我看清了那团模糊的白色——
是密麻的蛛丝缠绕在锈迹斑斑的指示牌上。
我一惊,退后了一步,用软件查找了附近仅有的旅馆后,逃也似的想要离开这里。
手机信息页面,江寻依旧没有回复。
我不禁有些气恼,十分不解他放着好的学历和家境非要跑来这山沟沟里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就在此刻,我包中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屏幕上“江寻”二字十分久违,我立即按下接听键。
“林羽暮,你怎么还没出来?”
时隔七年,他的声音早已褪去少年时期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平缓温沉的低音。
我停顿了一下,嘴唇微动,“就来,等我。”
只听见耳畔的风声喧嚣,我看清了出站口前方不远处平台上站着的江寻。
我加快了步伐走向他,没有察觉到已经慢慢发红的眼眶,只感觉到从胸口涌起了一阵久别重逢的酸楚涩意。
他穿着普通的白色体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我已经能想象,换做七年前的少爷,该如何吐槽这样的穿搭。
被高原紫外线格外关照了七年,他的皮肤已经变成了小麦色,除了英挺的鼻梁和那深邃的眉眼,我几乎要认不出他!
我松开了手中的行李箱,不顾形象地扑上去紧紧的抱住了他。
江寻愣了一下,缓缓回抱住我,才道:“小姑娘长大了,都不知道矜持的。”
我倏地一下收回了手,用力地锤了一把他的胸口,“就你会说话,就你矜持!我这是久别重逢情意难怯。”
我们在最近的旅馆休息了一夜后便再次启程,我早已想好了答案,却没想到江寻一路上都没问我来这里的目的。
山路崎岖不平,大巴车颠簸了一路,明明不会晕车的我已经吐了好几回。
起初江寻还在嘲笑。
“公主,怎么啦?”
“嘶,你这几天应该吃得不错。”
“不是吧?这么多了还有得吐啊。”
后来无奈之下只好多和我说说话转移我的注意力。
“大学毕业后就过来了,当初跟我爸吵架,我说他非逼我做不喜欢的事,我就把他那小公司卖了,把钱全给捐出去……”
“你也知道我爸的脾气,一气之下就把我扫地出门了。”
“你们那时候总说我尽贪玩,没个正经、没点担当,毫无责任感可言。刚大学那时候我就想着,不靠家里,自食其力什么的,然后就把身上现有的钱捐到了山区的希望工程。”
“大概过了一年半,算是人生里一个小低谷吧。碰巧那时候收到了这里捐款负责人的电话,邀请我去考察一下他们的工作。”
“我想了很久,与其在低谷里踟躇不前,不如试着跳出惯性思维,去散散心。”
他不疾不徐地,像是在说家常便饭般,可我却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他的苦涩、压抑、犹豫、彷徨与无助……
我的注意力慢慢被他吸引,胃里翻江倒海的吐意稍有缓解,时不时还会干呕。
“我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车,最后到了这里。”
他扯着嘴角,轻轻笑了一声,“我比你还不适应。”
“我是一遍遍地看着负责人,他真诚朴实的眼神,才收起了心里三番两次打响的退堂鼓。”
“他是个很普通的人,是那种,放在人群中不会有任何人能注意到他,他随人潮而来,随人潮而退。”
“他又是个不普通的人,在那个年代,能在滇南考上本科的人少之又少。他放弃在大城市工作的机会,几乎是毅然回到了这里,决心带领着这里的百姓脱离贫困。”
话音刚落,大巴车长长地“吱呀”一声后停下。
他朝我伸出一只手,我借着他的力气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背起包颤颤巍巍地扶着扶手下车。
江寻把我的行李带去借住的村民家,我则坐在一棵叫不出名儿的老树下歇息。
说是山村,可这儿的土地比方才一路上看过来的土地还要贫瘠荒凉得多,就连雨季下的泥土还如此干涸。
我很难想象,这样的土地怎样能将人养活!
渐渐缓过来的我,拧好水壶就沿着江寻刚刚的路线往山里走。
没走两步我又重新顿住,四处周围几乎都是悬崖,我往哪儿走?哪还有路啊!
我慌乱之下,无意间看见了左边林子下方泥土上的鞋印,我松了口气往那个方向走去,没过多久就迎面撞上了回来接我的江寻。
接着,他带着我又走了很长一段山路。
直到我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坐在半山腰的路上,不觉所以地开口问他:“少爷是对物质生活有什么不满吗?”
江寻斜靠在一棵老桂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听懂了我话里的意思,但还是摇了摇头,不做声。
半晌,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男人漫不经心的笑容似乎对上了他少年时期肆意而张扬的模样,我看得有些许心神恍惚。
“阿羽。”
他没有叫我的名字,而是唤我的小字。
他说,“我们走了这么久,可,还没走完全程的三分之一。”
我有被狠狠地震惊到,瞳孔不自觉地放大。
“我曾经锦衣玉食,我无法想象贫穷是什么样,直到我来到了这里。”
“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仅仅只是这里最不起眼的一部分,当我看到这里的人们穿着破旧甚至发霉的衣服,麻木地过着日复一日艰难困苦的生活。”
“孩子的脸上没有笑容,瘦骨嶙峋的老人苦了一辈子,都年过半百了还要为了收成几乎为零的土地昼夜耕作。”
江寻的声音逐渐哽咽,我怔愣着听着,没有出声。
我听见他说,“我希望他们能过得好一点。”
“至少不要像现在这样。”
“仅此而已,这是我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
我们彼此都沉默了,我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抱怨,一路默不作声地走着。
后来我亲眼见识了他口中,深入骨髓的寒门,这是我用我贫瘠的言语无法描述出的贫困,是我从未见过,是我无法想象的。
我终于能理解,江寻为什么,想走,脚却“迈不开”了。
我唾手可得的一切离他们是那么的遥远又是那么的近。
我在茂华村带了三天左右后就离开了,江寻自始至终没有问我到底为什么来找他,是一时兴起还是对往事抱憾。
离开那天,他再次把我送到了夷川火车站。
我拖着行李箱,向前走了两三米后又停下来,回过头朝他笑了笑。
“江寻,坚持下去。”
他游走过喧嚣热闹的世界,却毅然面对满目疮痍的一角人间,孤注一掷,又一往无前。
人生如此,过去所经历的,我放不下、忘不了、抛不掉。
我于初秋前往,想要挥别去年冬天的严寒,不巧却瞥见了下一个开春。
莫言冬日终匿藏,人间岁月竟芳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