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当然不会相信纪空手筑堤拦水,煞费苦心,只是为了消遣自己,他不急,他有时间等待下去。身后的河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惟一的区别,只是水面抬高了数尺而已,等到对岸的人马跨过河来,到了那个时候,就算纪空手不动手,他也会主动出击。
“沛公,这小子太嚣张了,让属下来会会他。”韩信却等不及了,一抖剑柄,跨上一步道。
“不用。”刘邦一摆手道:“既然纪少觉得这样有趣,我们就奉陪到底。”
纪空手拍掌道:“好,刘兄不愧是刘兄,有这种耐心,纪某实在佩服。顺便想说一句,刘兄这样等待下去,绝对是物有所值,到时你便知道纪某所言非虚。”他神秘地一笑,但在刘邦的眼中,仿佛没有比看到纪空手这张笑脸更为头痛的事情。
如果说刘邦知道真相的话,他一定会大吃一惊:所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纪空手或许以前说过假话、谎话,可是这一次,他的的确确说了一个大实话,那就是此时此刻,在这河的对岸,真的只有他一个人。
因为纪空手这一次的目标并不是刘邦,而是虞姬,所以他埋伏的重点,是在河岸的那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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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扶沧海率领神风一党归来之时,正是刘邦离开霸上的时间。
在峡口的一处高地上,五音先生、车侯、扶沧海和纪空手、红颜五人席地而坐,讨论着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五音先生看了一眼纪空手,沉默半晌道:“告诉我,你是否已经决定了?”
他的话很突然,让不知内情的车侯、扶沧海吃了一惊,但纪空手却知道他所问的话题,与红颜相视一笑道:“是的,我已经决定了。”
五音先生缓缓地站了起来,双手背负道:“其实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你并不是争霸天下的最佳人选,虽然你对武道的理解愈发深刻,而且智计过人,假若是争霸江湖,成就必在五阀之上,可是争霸天下,你却少了一份无情,一份毒辣。”
他的话说得很慢,却精辟地剖析着纪空手性情上的优点与缺陷,引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侧耳倾听,颇以为然。
“音兄所言极是,对此我有切肤之痛的感受。”车侯深有感触地道:“就算是争霸江湖,如果你下手不狠,心肠不毒,只怕也难有作为。以我龟宗为例,当年若不是我念在李秀树与我有同门之谊,一时心软,又怎会造成今日龟宗两分之局?而更恼人的是,他另立北域龟宗不过十数年的光景,仗着自己是高丽王室成员,其声势迅速壮大,竟隐然有与我西域龟宗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车兄不必自责。”五音先生似乎深知龟宗这些年来的历史,沉声道:“当日你不杀李秀树,乃是重情,今日他反过来意欲吞并西域龟宗,虽为不义,却是形势使然。”
车侯一怔道:“此话怎讲?”
“高丽虽小,又是蛮野之邦,但它毕竟是有国有君,李秀树一向野心勃勃,他之所以自小舍弃荣华富贵,投身龟宗,只是想借龟宗的势力,先取高丽,再虎视眈眈,逐鹿中原。”五音先生摇了摇头道:“权势一物,可以让人丧尽天良,若是为一己之私而争天下,试问车兄,那人又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如果我所料不错,不出两年,这李秀树必然携北域龟宗进入中原。”
车侯“哎呀……”一声,脸上不无担忧之色道:“若是如此,只怕这北域龟宗的子弟难有保全之策,终有一日,他们是难回故土了。”
“这就是我们与项羽、刘邦、李秀树等人最大的不同之处,纵观历史,凡能成就一代伟业者,多为无情之人,为了追求权势,可以不择手段,更可无情无义。也只有这种人,最终才可以无情于天下,将百万臣民踩于脚下,开创其帝王霸业,留名史书。”五音先生的眼芒一抬,穿过眼前的虚空,浏览那悠悠白云,良久才道:“这也是我息隐江湖数十载得出的一个结论,江湖人言,五音是心伤亡妻之痛,是以才归隐江湖,这委实不错,亦是我当日归隐的初衷。可是当我目睹天下乱势,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时,我其实一直在寻求一种王者之道,寻求一个仁义之君,以求能平息天下战乱,从此歌舞升平,让百姓耕有其田,居有其所,安居乐业,开创前所未有之盛世,这就是我重出江湖最大的心愿。”
他的目光锁定在纪空手的脸上,一种亢奋的情绪油然而生道:“这看上去实在是非常的矛盾,完全是没有共同之处。试想一下,以无情之人大治天下,只能是苛政横行,又怎能开创一个太平盛世?而以有情之人争霸天下,追名逐利,杀孽横生,又怎能算得上是有情之人?我一直想从这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契合点,历多年思索,终至无果。可是到了今天,我也幡然悟道,或许我这多年的苦思一开始就走入了一个歧途,试图从人性上去诠释这王者之道,殊不知这王者之道最重要的是运势。而你,正好就具备了这种运势。”
“运势?”纪空手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神情道:“莫非这就是你最终同意我去争霸天下的原因?”
“是的,你已经具备了这种良好的运势。”五音先生一字一句地道:“自你出道江湖以来,你有没有发现,当你踏出的每一步都是别人这一生中可遇而不可求的。首先是丁衡在你生命中的出现,他身为天下第一神偷,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容身?却偏偏机缘巧合,到了淮阴,而且认识了你。据说丁衡性情怪僻,从不收徒,他与你虽非师徒之谊,却将他一生最得意的‘见空步’与‘妙手三招’倾囊相授,这难道是一种巧合?与其如此,倒不如将它归于运道;其次便是玄铁龟中的秘密,自玄铁龟现世以来,不知经历了多少人的手,其中不乏有聪明绝顶之士,可是他们穷尽一生心血,最终却毫无收获,而你却能在无意之中窥得内中玄机,尽收其精华所在,这又岂能是一个巧合可以解释得清楚的?”
他的每一句话都有根有据,具有很强的说服力,而且思路清晰,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这番话来的。
“但单凭这些,并不能说明你有好的运势,而只能是你的运气不错,如此而已。所谓势者,乃是一鼓作气。正如高山滚石,只有当大石从高山滚下,以它本身的力道,借助高度与速度的条件,才能形成锐不可挡之势。”五音先生淡淡一笑,斜了一眼近靠在纪空手身上的红颜道:“接着你又遇上了红颜。我一直感到很奇怪,以我女儿一向眼高于顶、视男子为无物的性情,怎么会凭数面之缘便看上了当时落魄江湖的你?也许可以说这就是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可是有些人相处一生,却依旧互不了解,这难道也是一种巧合?”
红颜甜甜地一笑,与纪空手相视一眼,不胜羞怯,低下了螓首。
五音先生微微笑道:“现在想来,你能认识红颜,其实是你的运道向运势的一个转变,这就叫借势。借着这个势头,你几经磨难,不仅能在这乱世之中得以生存,而且随着登高厅一役的结束,你得以扬名天下,构筑了你争霸天下的势力,从而隐成五阀之外的又一股强大力量。”
“可是,我却失去了登龙图。”纪空手的眼神一黯,甚为惋惜。他始终认为,只要拥有登龙图,就得到了支撑他这股势力的财富与兵器。这两样东西在暴秦之后的乱世,都是奇缺之物,谁若得之,必平添三分把握。
“在你眼中,失去了登龙图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吗?”五音先生问得很是奇怪,不要说纪空手,就是车侯、扶沧海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然!”纪空手道:“有了登龙图,我想我们就可以建立起一支强大的队伍,问鼎天下,指日可待。”
五音先生摇了摇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其实过早的得到登龙图,并不是一件好事,反而会成为众矢之,引火自焚,招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而我们现在主要的精力应该保存实力,然后伺机而动,这才是真正的上上之策。”
扶沧海一直没有说话,听到这里,有些不解地道:“世伯的每一句话说得极是精辟,让小侄有茅塞顿开之感,只是对这后面的意思有些不太明白。照理来说,此刻大秦将亡,项羽、刘邦的势头正盛,我们应该奋起直追,扩张自身的实力才对,何以反而采取保守观望的策略?”
这也是悬于众人心中的一个问题。
五音先生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巡逡一遍,缓缓而道:“问得好,不过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们,如果我们现在起步,着手扩充实力,需要几年时间才能赶上刘、项二人的势头?”
扶沧海道:“在座的诸位,都是当今江湖上最有实力的人物,就拿纪大哥来说,自登高厅一役之后,声名之隆,一时无人可及。再加上世伯的知音亭名列五阀之一,又有车宗主的西域龟宗相辅,如果按最保守的估计,五年之内,我们可以筹到一支完全可以与刘、项抗衡的军队。”
五音先生摇了摇头道:“这不是最保守的估计,而是最乐观的估计。开营征兵,行军打仗,绝不同于江湖上的开宗立派,它不仅需要深谙指挥之道的将才,还要有与之配套的战略战术,加之军饷粮草,一应后勤,平日训练,屯兵地形……这些无一不是需要有专门的人才,更是门门都有学问,而且就算我们做到了,谁又能保证五年之后就足以与刘、项两路大军抗衡?”顿了顿,又接道:“况且最重要的是,我们争霸天下的宗旨,就是平息战乱,解救百姓于水火,开创一个太平盛世,又怎能添薪加火,反而让战火越烧越旺呢?如果说我们这样做了,岂不是为求目的而不择手段?与刘、项二人又有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