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虽是道士,但也是老一辈。
老一辈的爱情从不宣之于口,可牵了手就是一辈子,他一走她便独身几十年。
不是没见过更美的烟火,不是没遇到过更好的良人,只是她的心房很小仅容得下一个,而肩上背负的责任重大无法再兼顾家庭。是以,她孑然一身,踽踽独行,直到厉蕴丹了结了鬼门。
祝姑不曾提及往事,也不曾正式让她拜师,只是厉蕴丹很是聪慧,有些事或多或少能猜出来,不过不说罢了。却不想,鬼门事了祝姑早已放下,还帮她攒了这许多金子做嫁妆,实在让她哭笑不得。
金子实在又保值,是几千年下来的硬通货,老一辈认定它能给出嫁女底气,自然是攒得越多越好。在厉蕴丹的掂量中,这小箱子实在是重逾万斤。
这是长辈对她的祝福,望她能一生幸福。殊不知,她成长至今早不将婚嫁当一回事,若遇情爱也不过是长生中的一个阶段,而非全部。她或许会找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徜徉三千界,并不会永远地留在大厉,做个至高无上的皇帝。
掌握权力的极致是在得到后再放下,这一点她在别的世界中早已体会过了。
厉蕴丹收起箱子,又去了祝姑的牌位前倒出一大堆阳元宝和兵人符,当场掐诀做法用神火烧给了她。烧完后尤嫌不够,干脆给祝姑这一支的师兄弟都烧了个遍。烧完后又觉得不能厚此薄彼,干脆每个牌位都烧一遍吧。
烧烧烧!送送送!
大殿外,穿黄袍的道士询问紫袍老者:“师父,里头怎么有股烧纸的味道?真不需要去看看吗?”
紫袍老者掐指一算:“别去,祖师爷正开心呢,你一去今晚准入梦抽你。”
“啊?”
前后足足花了三小时,厉蕴丹才给每个牌位都烧了纸。
如果说给祝姑烧纸时的赠语是“望您一切安好,有事托梦告诉我,我帮你解决”,那给别的师叔师伯烧纸,赠语就是纯纯的“叮嘱”,她表示自己是祝姑的弟子,因为比较争气所以神通广大,随时可以上天揍人,还望诸位平时多照顾祝姑,务必让她做个无忧无虑的小仙,别什么事儿都推给小仙做。
烧纸完毕,众牌位颤了三颤,像是气的。然而厉蕴丹的位阶放在那儿,仙人无法对正神冒出违逆的念头,再觉得这弟子“大逆不道”,可看在她成神的份上……嗯,怎么看都觉得骄傲是怎么回事?
茅山的传承不会断了!
众仙欣慰。
末了,厉蕴丹走出大殿,在紫袍老者的引领下去了后山埋坛子的地方。她听说过,这些坛子里封着出马仙无数,它们不是借着茅山的地修行,就是在此悔过,等着刑满释放的那天。
她踏足这处本该妖气鼎盛,如今却满是浩然正气的地方,问道:“五十年前九蛟一带的柳仙可有来过?”
紫袍老者:“祝师叔去时来过一次,不过它是重修,当时不过手臂粗细,要不是祝师叔特地叮嘱过今日会有一位柳仙过来,让我们引它上山,不然它大抵会被山下弟子抓住封了。”
厉蕴丹颔首,这柳仙属实是个重情的,倒是知道与恩人道别。
“那柳仙如今去了何处?”
“回深山野林了,说是要闭关五百年,不可辜负前人对它的恩情。”
厉蕴丹又问:“如今茅山上下还有多少弟子?”
老者:“数起来只六十一位了。”他叹道,“并非今人蠢笨,实在是慧根太少。我尝下山去大城游历,所见青年无一不是抱着个手机玩耍,日夜如此。彼时我也见到过一二好苗子,只想带上山好好教养,不想其中一个小的是家中独子,父母死活不愿他学道,另一人年过十八,可一听有紫袍道士想收他就傲了,不过是从我
这里学了点六壬基础,便到处在网上招摇撞骗,实在是……”
“此子心性不佳,只想学术法,做不到修德行,纵有天纵之才,我也是不收的。”
道士收徒素来谨慎,毕竟给出去的是法脉和师承。他们对弟子的考教往往从德行开始,且考教期长达一辈子,有些入了门拜了师依然在被考验。
可他们不得不这么做,真传术法牵涉众多、威力很大,若是被德行不好的人掌握在手里,等待师门的将会是什么?这可是道教历代以血的教训得出的真理,譬如农夫与蛇,若只看天赋收人,师承迟早被毁,还不如不收。
“若我教他真传,他反过来背弃师门,那我这个师父不止损了功德,还成了师门的罪人。光是清理门户还不够,还得逐他出师门,而被逐出师门的法脉皆断,祖宗不佑,最后终是不得好死。与其闹得多方不愉快,还不如不勉强。”
“可不勉强,后生受手机荼毒已久,没什么耐心看书,茅山也有近三十年没收过弟子了。再这么下去,传承多会断绝,想来再过百年,世人都不知八卦为何物了。”
他很愁,“收不到徒”的现象不止出现在茅山,在各门各派都是一样的。眼下不止茅山式微,连道教协会都找不到接班人了。
老者叹道,冲厉蕴丹行了一礼:“日前曾询祖师,卦象显示转机就在您这里,还望您为炎黄子孙的祖学辟一条路。”
厉蕴丹垂眸:“我无法做出保证,只能尽力。”
她不会把话说满,毕竟只能在这里呆上两年。
“有您这句话就足够了。”
至此,厉蕴丹的茅山之行告一段落,她携谢此恒复返青菱,决定开始推行国学。
然而,诚如老道所说,这个时代的年轻人被手机荼毒得很深,鲜少有人能静得下心来钻研一门学问。他们常年沉浸在短视频和各类节目带来的快乐中,每日将精力投注于此,看似“学”了很多东西,实则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迷茫、内耗、内卷,成了这代年轻人的代名词。他们保守外界和内部的双重压迫,总以互联网为宣泄地释放情绪,部分人还恶意造了不少口业……由于时日已久,想让他们改过来实在太难,尤其是过度内卷的工作模式,让他们根本腾不出时间做自己的事,就算有,也会在刷手机中度过。
总之,前路很难走,但不得不走。
再不走,这个世界的脊梁就歪了。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个接地气的方法能把人掰过来,厉蕴丹转向谢此恒:“要不,你再直播讲经吧?”
“好。”她说的,他自然没有异议。
只是相较于曾经的讲经,谢此恒这次自开播起就登顶巅峰,花国人热衷吸龙,哪怕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可只要想想他是真龙——啊!他说什么他们都听!
从此,算命馆摆了两张桌子,一张便于厉蕴丹晚上给人看事,一张便于谢此恒白天直播讲经。往来之人络绎不绝,眼见厉蕴丹还保持着上学放课的时间,青菱区的警员一合计,便给算命馆开通了一个线上预约。
“八字合婚请按1,风水家宅请按2,拜师学艺请按3,鬼怪缠身请按4……人工服务请按0。”
胥望东尝试着拨了一通,道:“这要是多占线几次,准得把人整窝火,咱还是联合道教协会开个官网接事儿吧。”
说做就做,之后龙组、协会、算命馆和警局三分天下,办事效率急速提升。待暑假过去,办事颇多的道教进入公共视野,在厉蕴丹的作保下,各派开通了收徒的渠道,国学传承的第一步总算走了出去。
他们的要求不高,一是想拜师的请亲自上山,要问过祖师爷方可;二是所收弟子能侍奉在师父身边,所谓“侍奉”也不是侍奉,就是要能常带;三是道观中的师
兄弟若是都去云游了,可能要弟子留下看守道观,这过程有些长,个别弟子可能要看个几年。
最重要的是,弟子必须有德行,无德行者不能收。
可惜,即使他们找弟子把条件摆在了明面上,到底还是不被人理解。在收徒网页的留言板下,大部分人的德行都可“看见”。
“要交钱不?包吃喝吗?为什么要问过祖师爷啊,收徒不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吗?怎么就不能自己做主呢?万一我跑了一趟没被收进去,不就白瞎了钱吗?”
“当道士有工资吗?这要是入道了还能不能讨老婆啊?能的话以后得养家糊口孝顺父母吧,侍奉在师父身边还怎么顾及父母啊?要是我孩子去学道不能照顾家里了,那还让他学什么道啊。”
“守道观倒是没问题,就是里面有没有网啊?没网拉倒。”
各派道长心平气和地浏览着留言,自动过滤掉不适合的,留下几个适合的后台私信。他们也是没想到,到头来国学传播还是得靠网络,时代真是变了。
“你们挑了几个?”
“蟠桃没几个,歪瓜裂枣有一堆。”
“诶,别造口业别破功,免得徒弟没收到还损自己一德。你要是骂人了,自己上表祖师爷去,跪跪香就揭过了。”
“嗐,你是不知道他们说得有多过分。”道长苦笑,“都是一样的人,咋有些就整得没开智一样。但凡了解一下国学,都知道易经传承几千年了,比西方的占卜术都要悠久,还非要我证明东方的比西方的强,说这样才会考虑学道。啊呸!他以为他是谁啊!这种货色白给我我都不要,毫无慧根!”
“……你,上表去吧。”同伴嘴角一抽,“我看你今天口业造了不少,忍辱课是彻底破功了。”
所谓“上表”,即是道士将凡间所遇之事以特殊手段烧给祖师爷,让他知晓。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能相抵,若是道士犯了错,上表后或跪香或挨骂都是常事,不损德行就好。
然而,忍辱课素来难,因此跪香的道士不少,这个刚去跪,另一个也跟着去了。
同伴叹道:“忍辱忍辱,忍常人不能承受之辱。道士哪里那么好当,这关最难过了,没准这次收徒就是对我们的考验。”
话是这么说,可当他看到网络上有人发言:“依我看,这群道士就是搞诈骗的,不知道现在很多道观都住在风景区里吗?估计就是把狗骗进去杀,然后跟资本分个门票钱,呵呵,我会不知道!”
道长顿时暴起:“你知道个屁啊煞笔!道观就建在有灵脉的地方,风景能不好吗?变成风景区是响应国家号召,谁特么跟资本同流合污了!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