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禹水略感疑『惑』:“你有什么请求只管说, 若是本县能够做主的话,自会替你出力一二。”
陈诚反倒又有点犹豫起来了:“学生本打算到浛洸县学读书,只是忽然想起来还不曾回家看过。若是父母妻儿另有区处,学生自当与他们同在。若父母妻儿无碍,学生再来浛洸向大人请教吧。”自己的打算还是先跟族人商议一下再说吧。
施禹水点点头,又看了看浛洸县的四十多个百姓全都上去了,便指了指智清吩咐真阳县籍的百姓道:“你等随这位一起上去吧。”他又对陈诚说:“你留在最后跟本县一起上去,等候面见知州吧。”
没多久, 施禹水带着陈诚也回到了地面。南山脚下此时搭建起了几处简易的凉棚。从地下出来的人会先到一处四面搭起帷幕的凉棚里, 那里面是洗浴的地方, 出来之后身上多数便批上一身僧袍了。跟着再去第二个棚子, 麻寨的麻郎中带着自己浑家在那里给人号脉。号完脉的人再去第三个凉棚, 知州在那里看着手下人给百姓们分别登记姓名家乡年纪等信息。登记完信息的人去第四个凉棚,那里是一处粥棚,百姓都拿着碗稀里呼噜地喝粥。吃饱了再去第五个凉棚坐等知州最后的安排。
施禹水叫陈诚去洗澡,自己先去了麻郎中给人号脉的凉棚, 却见净明师父在这里做传话人,将麻郎中讲的方言用官话说给人听。麻郎中的浑家却没有帮着男人给人号脉, 而是对一个身着僧袍的人嘘寒问暖。施禹水看了看那个穿僧袍的人, 好像也是地下刚上来的人, 便没有再理会, 而是向麻郎中跟净明师父两人打了招呼,静等两人落闲的时候。
正在号脉的人离开了,下一个人还没有进来, 净明师父便转向施禹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县令大人,又见面了。”
施禹水笑了笑问道:“劳烦师父问一声郎中,这些人的身体可有什么比较大的伤处?以后还能调养得回来吗?”
净明师父面上仍是风清云淡,声音却明显带着一些悲天悯人的慈悲:“大人,先前的几位伤势较重的,也不过是手脚有伤、患处流脓之类表伤,只要精心调治定能恢复如初。只是这些人太久不见太阳,又一直劳苦做活,身体过度劳累不是一时能够解决的。”
施禹水指着正跟麻郎中的浑家说话的那位问道:“师父,这一位难道正是麻寨中人?本县听他所说亦是麻寨方言。”
麻郎中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净明师父才点了点头:“不瞒大人,他正是麻寨前任寨主的小儿子麻拓,二十年前失踪之后,寨主牵挂太过不久就去世了,才叫现在的寨主接了寨主一职。麻拓如今只有四十五岁。”
施禹水闻言仔细打量了一番麻拓,越看越觉得熟悉,似乎正是那个说话简短有力、还指责过智清要捆自己的那一位,原来自己以为的他说话简短有力只是因为不怎么会官话吗?
麻拓跟麻郎中的浑家说了一阵子话之后就去看施禹水了,正好看见他打量自己之后皱着眉思考,便指着身上的衣服说道:“县令?我,你不…认识…了?衣服,换了。”跟着又『摸』了『摸』脸上的胡须跟已经分开的头发:“头发,梳好了。”
施禹水笑着对他点了点头:“本县认得你。是你领着浛洸县的人上来的。”
麻拓高兴地大力点头:“嗯,我,……%*&……”他一个激动又说起了方言。
净明在一边跟着同声传译:“麻拓说,他刚才在底下对县令的随从不敬,希望大人不要怪罪他。不过他当时是因为大人的随从要捆他才生气的。”
施禹水点了点头笑着说:“本县已经很明白地说过了,既往不咎。劳净明师父问一问,麻拓为何要杀死那名监工?须知官府已经『插』手,那名监工也会被衙门判刑的。”
麻拓却能听懂官话,但他用官话不能清楚表达自己的意思,便直接对净明说起方言来。
净明师父一边听一边点头,等他讲完了才向施禹水做了翻译:“大人,麻拓说,当时那名监工已经被大人你的随从打倒,而且也捆起来了。他自己因为长年都是这样挖矿、偷懒、挨打、挖矿这么过下来的,见到打自己的人反而被打,虽然心里知道自己可能是被人救了,可是还是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在那里发起呆来。”
“正发呆的时候,听见地上的监工在喊他,叫他帮自己解开绳子。麻拓说,听见监工的话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鬼使神差地就拿着矿镐上前当真想着把他身上绳子给弄开。结果监工嘴里却一直骂骂咧咧地说什么‘你手脚怎么这么慢’,还有‘小心我以后再收拾你’之类的话。”
“麻拓说,自己听了这话很气愤,不知道哪来的胆量,举起矿镐敲在他的脑袋上,监工顿时就不能说话了。他又砸了几下,才觉得解气。没想到大人的随从回来见监工死了就要捆他。他很生气,觉得这人说不定只是抢地盘的,之所以对付监工是因为监工不是他们这边的人。他想到了这里,就打算喊人把这个家伙也砍死在地下。”
施禹水点了点头,向麻拓说道:“内情本县都知道了,你不必担心。知州大人确实跟本县商议过,法不责众,你们杀死几个监工的事情不再追究。只是你自己以后也要小心,万一跟别人言语上冲突了,你再一时暴怒伤到了人,衙门就不能坐视不理了。”
麻拓激动地连连点头,吐字不清地表示自己以后再也不会随便出村子了。
施禹水这才又请净明师父等安坐,继续给百姓诊脉,转身离开来到知州那里,低声将底下还有一位原涵晖书院的学生的话说了。
知州眉头皱了起来:“这个学子怎么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还是没有一点识人之心?既能被人用银钱哄骗,看来也是个贪财的。”
施禹水见自己对陈诚的担心转眼就变成了事实,便替他辩解了几句:“大人,寒门难出贵子,多因见识少的缘故。这位学生如今经历了这番磨难,心境上自然有所长进,若是用心读书科举得中的话,说不得日后会成一方大吏呢。”
知州这才点了点头:“施县令这话说的也不错。只可惜他放下书本已有六年,还能不能再读得进去书尚在两可之间,且看他日后表现吧。”
施禹水便揭过这个话题,询问这些百姓该如何安置。
知州道:“那位韶州的人,先留在这里治病,治好了之后再派人送他回去,顺便跟韶州那边的相关官员也通一声气。浛洸县下辖的人,都交给施县令你处理。至于真阳县的百姓,本州属意先安置在圣寿寺养好身体,派人查证之后再送返原籍,不知施县令以为然否?”
施禹水想了想表示了同意:“分开安置便分开安置吧。这些人多年来常在一处,大人莫怪下官心思阴暗。若这些人照旧聚在一起,说不定会被有心人挑拨说‘这么多年都没能获救’之类的话,到时反倒不好处置了。早早分开,只对尚有家中人的叮嘱下要看牢,不可再被人这般哄骗出去,隔开就没事了。”
看知州打算将人安排在圣寿寺调养身体,就知道他是一点儿都不想再让黄县令沾手此事平白得到好处了,自己也是这么打算的。当初自己特意派人提醒,黄县令却要自保不肯『插』手。这时候正是显政绩赚功劳的时候,分给上司还能得一声好评,分给黄县令就不值当了。施禹水心中琢磨。
知州赞他虑的周详:“确是要防着刁民作『乱』。”两人说话的地方在凉棚靠山的后半截,登记的士兵则在前半截,过来登记的百姓也只报下姓名家乡年纪便离开,所以不怕被人听见。
正说着话,一个穿着僧袍的人走近凉棚,稍一犹豫越过前面登记的士兵朝后半截知州跟施禹水坐着说话的地方走过来。士兵喊道:“诶,这位乡亲来这里登记啊。”
施禹水听到身后动静一回头,却见来人是自己曾将见过一次的圣寿寺方丈,他忙起身向士兵说了一声,又跟知州介绍道:“大人,下官见过这位大师,他正是山上圣寿寺的方丈。”
知州示意施禹水坐在一侧,向方丈询问道:“师父,寺中僧人所设粥棚就在一边,师父却到这边来,想是有话要说?”
方丈深施一礼,而后才开口:“老衲忝为一寺方丈,却对与寺院相隔如此近处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深觉惭愧,特来请罪。”
施禹水看了一眼知州,示意自己有话要问,见知州点头同意方才开口:“方丈,本县上次到贵寺造访,得知梅家在寺内出家的和尚们,大师都是单独赐予法名,不依贵寺字辈。况本县听方丈的话意,对梅家似乎有所怀疑,说自己一无所知是不是有点儿不确切?”
方丈再施一礼:“施县令说的对,老衲的确对梅家出家的和尚有所怀疑。”
知州喝问道:“你既然有所怀疑,为何不查清?反倒容忍?”
方丈脸『色』颓败:“老衲来此,正是想向两位大人解释此事的。”
知州道:“你且说来听听。”
方丈便长篇大论起来:“梅家为本寺建造水车乃是在前任方丈任上,前任方丈正是老衲的师父。当时师父年高,委派老衲代他前去招待梅家的善男。来人称是梅家下一任家主梅洵,因为一心向善,所以在各处寺院行善事,也是求个后福的意思。梅施主声称见到本寺吃水不便,来往香客也有因这不便转向其他寺院的,他为本寺香火计,打算出资为本寺建造一架水车。”
“老衲当时尚有名利之心,闻得能旺盛本寺香火,便欣然同意了。没多久梅施主就派了人前来开山,建造水车,又单独盖起了僧舍。老衲的师父把老衲唤去,嘱咐老衲,若是梅家尚有别的请求,万万不能累及本寺声誉。老衲名利之心不熄,觉得师父多虑,梅施主分明是一心向善的大善人。师父见老衲听不进去,只得吩咐老衲听命就是。”
“梅施主建造完水车之后,又来见老衲,说他仰慕佛法,但身为梅家下任家主不可能以身伺佛,因此上要几位梅家人做替身到寺里出家。只是做替身的人未必想做一辈子和尚,若是他们想要还俗还请老衲不要阻拦,到时候他再送其他替身前来出家就是。老衲想,佛门中也常有替身之说,便同意了。哪知梅家一次送了十个人来寺内剃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