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元禾穿着女官袍,捧着那顶乌纱帽,在翰林院的门前站了许久。她从扬州瘦马走到长安女官,用了太多年。
大多数官员们并不待见她们,只有张相公和裴尚书,偶尔得空时,愿意指点一二,告诉她们如何将奏章分门别类,哪些是要紧的,哪些可以缓缓,哪些可以放着不管,反正是些问候天气的闲话。
郑太后仍旧住在兴庆宫,徐明容将女儿暂时留给她,希望能稍稍慰藉她的丧子之痛。
退仪如今不叫退仪了,他从龙有功,当了将军,改回了本姓慕容,叫慕容仪。徐光舟本不愿他再留这个字,只是他说旧主不可忘,非要留一个字。
宁王离开了长安,他自请要下江南,江南丝竹之悦耳,比过长安嘈杂,赵叔元便放他走了。临走前,赵叔慈抱着那个话还说不清楚儿子,微笑着看赵叔元,说这是你小侄子,以后山高水长,或许再也见不到了,此时多看两眼,免得日后想念。
赵叔元知道,赵叔文死后,自己的这个二哥,也不得不为自己的孩子谋一条生路。但他不会害这个孩子的,也不会害二哥。长安困了赵叔慈许多年,如今,也该让他出去走走了。
突厥人的军队并没有跟着一起进长安,奥古孜知道,若如此只会让赵叔元继位更艰难,他与赵叔元那日在黄河边作别,只说日后荣登大宝,切莫忘了突厥人今日相助。庆宁长公主在奥古孜派兵后不久便知道了真相,但当她得知谋反之人是赵叔元后,并没有阻拦。
奥古孜对此感到奇怪,跑到她帐子里问她,“莫非是因为这俩人都是你兄长,谁做皇帝都一样?”
赵怀玉只是冷笑了一声:“若我是徐明容,尚可与你周旋一二。可如今我一来无力插手,二来若是三哥的意思,那便也是徐明容的意思。我管与不管,与你来说有何分别?况且你与三哥合谋,他必然许了你好处,为了峪伦部的大计,我若阻拦你,是自讨苦吃。”
奥古孜听完无话,转身离开了。
半个月后,樊川的太皇太后终于撒手人寰,她到死都没有再记起自己的儿子,躺在那棵樱花飘零的树下,随着凉夜一同去了。
赵叔元为太皇太后主持了丧礼,赵儇扑在棺材上哭得泣不成声。
之后赵叔元和徐明容都各自繁忙,便将赵儇也暂时留在兴庆宫,赵儇跟在郑太后身边,像是一下子就懂事了,郑太后掉眼泪的时候他会手忙脚乱地擦眼泪,说“阿婆不哭”,小妹妹哭闹的时候,他又会学着乳母的样子,轻轻拍她的肚皮,说“妹妹不哭”。
郑太后一直不愿意见赵叔元,就只有徐明容来,每当她来的时候,赵儇就拉着她的手,一边亲热地叫“三叔母”,一边跟她讲,妹妹今日吃了多少东西,最近又胖了些,妹妹为什么还不会走路,妹妹什么时候能学会说话。
“你希望妹妹和你说什么呀?”
“我希望……妹妹能叫我雀奴。”
赵儇仰起脸,幼童稚嫩的脸庞上洋溢着笑。
帝后的皇陵抬进去两尊棺椁,却葬了三个人。赵叔文死的那天夜晚,徐家放出去了一个人,那人一路进了皇城,便再也没了踪迹。
同一晚,徐明容回到了靖王府,赵叔元在后半夜才回来,看见妻子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
“明容。”
一出声,赵叔元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哑得可怕,他站在廊下用眼睛将妻子的轮廓细细描摹了许多遍,才将这个消瘦苍白的女子与他临行前张扬俏丽的那人联系在一起。
赵叔元抬手撩开帘子,缓缓走到明容身前,还未卸下重甲,“哐”的一声跪在地上,把头轻轻地枕在明容的膝盖上。
“我……”
该先说我想你了,还是先说你受苦了呢,还是更该说我对不起你。
赵叔元不知道。他终于为二人拿下了大梁江山,为何只觉得浑身沉重。
“叔文哥哥死了。”明容轻声道。
“嗯。”
“我没有杀他。”
明容叹了口气:“可你要永远背负着害死兄长的罪孽感了。”
“或许我以后,会常常梦到他。”赵叔元垂下眼,“或许我看到赵儇,就会想起他。”
“那你要把赵儇送走吗?”
赵叔元微微摇头:“不,我要把他放在宫里,好好养大,他是我的侄子。你愿意吗?”他仰头看向明容。
“我愿意的。”
“我想你了。”赵叔元终于吐出这句话,觉得整个人都松快了,他环住明容的腰身,久违地露出淡淡的笑容。
明容低下头,拇指摩挲着赵叔元的眉头,感受着他有些粗糙的皮肤。比起身量小了一圈的她,赵叔元现在壮硕得像一个久经沙场的青年将领,五官的轮廓也更加深邃挺拔。
她将手慢慢移到赵叔元的脊背,感觉到那人僵了一下。
“受伤了?”
“嗯,没事的,快长好了。”
明容拉他起来,三两下卸掉了甲胄,拉赵叔元坐在床上。
黑色的里衣摸起来有些硬,不知混了多少人的血,散发着一股铁锈味和腥味,难闻得很。
明容褪去他身上的衣服,注视着他背后新伤叠着旧伤,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疤痕。箭伤、刀伤……还有青一块紫一块的,有的地方伤口还未愈合,又因为过度活动而冒着血珠,有的是今日才添的。
蜡烛的火光摇曳着,照得人有些眼花。明容蹙着眉,起身用剪子剪了,室内顿时黑暗一片。
赵叔元背对着她,明容将手搭在他的肩头,脸靠在他的背上,轻嗅着赵叔元身上的气味。
“你在干什么?”赵叔元眼睛看不清,被她的动作弄得有些痒,笑着问。
“夏天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