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罕恁的长发，稀罕恁的短发，稀罕恁年轻时的黑发，稀罕恁年老时的白发，愿跟恁结发到老一辈子”。刘东升坐在病床床头，撑开双手五指，像梳子一样梳理着老婆的头发。偶尔还偷袭一下，给额头、鼻尖或嘴唇奉上个飞吻。
在剧烈的咳嗽跟疼痛的折磨下，秦翠花终于答应了手术。医院里已经调理一周，明天就要手术了，对于见血眼晕打针咝哈的秦翠花来讲如临大敌。刘东升撵走了女儿、儿子跟老娘，夜里自己一个人陪着。唱两口瞎子戏，说两句俏皮话，想着法子让老婆放松下来。
面对男人的花言巧语，秦翠花时而娇嗔地问一句：“瞧你嘴溜得，跟多少人说过啊。”
刘东升呲牙一笑，脸上的肉立时武生般拥挤为额头跟两腮的三大块，嘴里又吐出莲花来：“大海有船可渡，大山有路可行。跟老秦的爱翻山越海，山海都能平耶。”
瞧男人狗戴礼帽假装文明人，秦翠花被逗笑了，少来夫妻老来伴，黑男人外面再怎么乱，这到头来还是夫妻亲。晒干嫩柳芽，他挑了又挑，天天给自己沏柳叶茶，说是败火除燥明目清心。这从吃喝到侍候，男人张飞穿线粗中有细。想着想着，秦翠花眼中泪花扑簌，模糊的视线里又见黑家伙抽打起了柳条。床头床尾都插着柳条，避蝎避邪，没有牛鬼蛇神找上来。
自从前年查出乳腺癌，刘东升浪子回头黑白相伴。为找到最好的治疗方法，带自己天南海北地查了这么多医院。没瘦身前天天拖着个大肥身子，包揽了家里所有活计。去年和平出事去了深珠四次，每次都把自己带在身边。秦翠花明白，自己的病让男人怕了，担心了。见老婆流泪，刘东升伏身女人脸前，伸出大舌头左一口右一口，把泪水舔了个干净。秦翠花躲闪着，道是你狗啊这么恶心。“有恁，有儿有女，这日子成好咧”，刘东升笑望着女人，“往后就当恁的哈马狗。”
十一点多钟，最后一瓶液体输完。看着老婆似乎睡着了，刘东升缓缓地将病床摇平，低声说一句“老婆晚安，老秦晚安”，扯扯被子盖好，轻轻地走到另一张床边躺了下来。吐口长气，刘东升也闭上了眼睛。明天早上九点半手术，小菊跟亮亮，还有那个跟自己没说过话的老娘都要提前过来。这有着血缘关系的三个人，个个让自己头疼。
想着让小菊跟纪艳艳负责康健中心，可这孩子非得天天熬夜上工，要凭手艺挣钱。婚事上也不省心。公司里跟村里好些人给她介绍对象，有公务员跟家里做大生意的，可闺女偏偏谈了个送快递的男朋友，听说怕男友自卑，还隐瞒了自己的家庭情况。虽说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但总是盼望闺女将来的伴侣工作跟能力更好一些。
亮亮就更不省心。上初中后打架倒是少了，又早恋起来。有一回自己开车，发现了路边的儿子正跟一个小女生挎着胳膊，后视镜中看到，儿子也发现了自己的车子，一点也不躲避，看来这脸皮也是遗传。老婆病了，自己偶尔喝口闷酒，儿子常常凑上来抢两口，要他好好念书，儿子说老爹我也想好好念书，可念不下去啊。两人喝多相互抱头，一提念书你愁我愁。
对于那个亲生老娘，每见每想，脑海里便铁蜈蚣挠地般头疼得厉害。
那年爸爸埋葬了爷爷上吊去世后，娘改嫁而去。成了孤儿的自己小时候一遍遍地发誓，这辈子不见娘不认娘。可是成家后，娘一回回来村里要跟自己相认，包括旺叔跟师娘在内的村里人一回回相劝，让自己一回回纠结难受。自己不肯相认，老娘这几年倒跟翠花频繁地走动起来。看到老太太一次次来到柳都家园，村里人都还以为自己跟老娘相认了呢。现实是，确实一个饭桌上吃饭了，可是没说过一句话。那次老娘给自己盛粥，接饭碗时碰到了老娘的手，四十多年了，这是七岁后跟老娘头一次肌肤接触，那天自己的身子哆嗦了好半天。伺候儿媳妇，老人不辞劳苦，事实上已替自己分担了许多。
看看表，凌晨两点多了，距离手术还有七个多小时。七个小时后，老婆就要被推进手术间，一个乳房就要被切除了。闭上眼睛，秦翠花年轻时的模样出现在脑海里。八九年秋天，在深圳给才董事长家装修时头一次见到了翠花。十几天的时间里，翠花给做饭洗衣服，装修完两人看了一场电影《春桃》。翠花未婚先孕时，还吃了老丈人狠狠的一拳头。翠花给了自己一个家，给生了一双儿女，自己却没有照顾好她。
早上八点，小菊带着奶奶跟弟弟来到医院。
九点刚过，护士引领着，小菊跟亮亮一左一右推着妈妈走向手术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