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成峰没起身,还是跪在那里,他知道那些人会对歃血盟动手,他如今什么都不怕,有什么招式,尽管来好了,“师伯请说,让师伯和兄弟们有话不能明说,是成峰的过错。”
祝同寿站起身,在地上来回踱步,“自从老盟主走了之后,盟里一时没有个能顶事的,看你年少有为,便推举了你,谁成想你是个这样能惹祸的,自从你当了盟主之后,歃血盟就没有一天消停过,被打被杀,死伤无数,而且明明都是你惹的祸,歃血盟水深火热的时候,你却又都不在,只剩下一群老弱病残,抗了一轮又一轮,盟里的兄弟们都被打怕了,便是不说这些打打杀杀的时候,你只要回到歃血盟,要么就是身负重伤,要么就是待两天就走,整个盟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善后重建都丢给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那孩子还不是我们盟里土生的,居然是齐共瑞的孩子,这不相当于把个歃血盟拱手送人吗!”
华成峰无言以对,祝师伯说的话全都对。
祝师伯接着说,“这半年好不容易我们缓过来一些,你又出了这些事,你说别人陷害你,我倒想问一句,怎么就什么事都赖在你身上?柳家的事是陷害你,周家的也是吗?黎老家主也是陷害你吗?华成峰,我们也实在不想风雨飘摇的歃血盟再受你牵连了,老路也是这个意思,他是心疼你,不肯说什么,但是你要知道,要不是因为你,老路能在这把年纪痛失爱子吗?我君歌又如何揣着个大肚子独自支撑?我老头子又是为了什么?好好的家不回,只呆在歃血盟里忙上忙下,给你这个从来不回家的看门?”
华成峰头使劲低着,不敢看祝同寿,看热闹的都不说话了,全都集中精神地看着,祝同寿还没说完呢,“咱们再说,青萍这件事,你那次回家,回来以后哭丧个脸,只说青萍和孩子一并都死了,具体细节一概不讲,这让我们如何相信?直到黎家的人来我们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是因为什么?一尸两命啊!”
路子规过来拉了一把祝同寿,“好了,意思到了就行了,别说得太难听!”
祝同寿挣脱,“这一回是联约盟派人到襄阳请我们过来,就是想让我们看看,他们有没有冤了你,既然都是有真凭实据的,我们也不好再护着你,但是你当着大家的面要说清楚,这些事可都是你一人所为?和歃血盟可有任何关系?”
虽然这一路推理颇有些一厢情愿,但是华成峰心里明白,此刻跟歃血盟划清界限,是他最好的选择,旁的人更是愿意,歃血盟没了华成峰,剩下的不过一群散兵游勇,还能成什么气候。
华成峰抬了抬头,“罪名我不认,但是我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实与歃血盟没有任何关系,祝师伯,路师伯,两位如今是歃血盟最有资格说话的人,两位师伯对歃血盟接下来有什么说法?”
路子规还是一脸的不忍神情,人群中有人喊,“把华成峰摘了盟主的帽子!逐出歃血盟!”
祝同寿说,“这话虽然难听,但你此刻确实不再适合当歃血盟的盟主,我们希望你……”再说下去就有点太赤裸了,华成峰这时候最好自行认领。
华成峰说,“敢问一句祝师伯,此刻我还是歃血盟的盟主吧?”
“此刻……自然还算。”
“那我现在说的话在歃血盟也还管用吧?”
“你若是想把盟主之位让给你那个小徒弟,我们是不会同意的!”
华成峰站了起来,朝着颉挪道长喊,“烦道长借来纸笔一用。”
颉挪道长不知道华成峰要唱什么戏,却也还是叫人拿来了纸笔置于桌上,祝同寿问,“华成峰,你究竟想干什么?”
华成峰低头写字,那字写得确实不怎么样,也没什么文采,全是大白话,一边写一边对祝同寿说,“师伯说我对歃血盟的过错,我全都认,既然我这个盟主还能顶一时的用,我就不能白费了这称呼,如今歃血盟人才凋零,师伯有您的旋鹰派,路师伯又从来都不愿意出头露面,君歌可能很快要生产,成雨虽然有所好转,但是康复却遥遥无期,我那三个小的,废了一个,另一个是外人,姑娘又胆小懦弱,既然我今日说话还算,我便把这歃血盟散了!百年歃血盟,就在我华成峰手里终结掉,泉下的祖宗要来怪罪,尽管找我一人,各位哪里来的,便回哪里去,从今往后,各自的生死,自己负责,华成峰立此字据为证,绝不反悔,师伯收好!”
华成峰唰唰唰写完,签上他的大名,又咬破手指按了个指印上去,递给祝同寿,祝同寿路子规惊得目瞪口呆,华成峰笑笑,“自此江湖上不再有歃血盟,华成峰自己做什么,是生是死,与前歃血盟的盟众没有任何关系,还望江湖上各位英雄,冤有头债有主,不要牵连旁人。”
祝同寿捧着那张纸,“华成峰,你……”
成峰不应,又转头专门对路师伯说,“路师伯,成雨还麻烦您带回去,帮我交给闻善,闻善自然会照顾他,辛苦师伯。”
路师伯除了嘴里嗫嚅着成峰的名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众人议论纷纷,歃血盟这就没了?
华成峰后退三步,又跪下来,朝着两位师伯叩了头,“两位师伯为歃血盟付出的心血,不孝侄儿在这里磕头,给两位师伯道谢,道歉。”说着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两位师伯请回吧,再往后恐怕不会太好看了。”
华成峰起身,又朝他昨日的座位走去,脸上现了讥笑神色,“我把歃血盟散了,也是怕我走了之后两位师伯难当大任,你们这把年纪,不如回家去,种种田,哄哄孩子,本事不行了,就少在江湖上走动了,若要是有人存心,你们这些老骨头,哪里是对手!”
祝同寿没想到华成峰一转眼就变了脸,怒吼一声,“华成峰你这个白眼狼!好歹我们也还是你的长辈,你怎能说这样的话,真是狼心狗肺!”说着竟然想冲上前来动手,那路子规却是明白的,拉住祝同寿。
华成峰抬眼在人群里逡巡一圈,没找到他想找的人,便对着颉挪道长喊,“道长!帮我捎个信给封南金公子,他不是说帮我了却遗愿吗?让他把两位无用的师伯帮我送回襄阳,我就了却心愿,谁也不欠了!”
祝同寿拽着路子规,衣袖一甩,“散就散!老路,咱们走!”
华成峰坐在他的椅子里,低下头,不再言语,等到那两个师伯带着华成雨走了,方华堂里还是一片窃窃私语,华成峰想,沈翎金应当能把这几个人安全护送到襄阳吧,如此他也就真的没有什么遗憾了。
许久没有人站出来骂人,华成峰反而不适,“来吧!诸位,这样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你们既然已经议定了我的罪名,就一起来把我杀了吧!然后各回各家,莫误了春耕!”
众人围了过来,手里拿着兵器,华成峰端坐不动,甚至闭起了双眼。
杀了他,大家都没意见,只是,谁先动手合适呢!大家再怎么义愤填膺,那毕竟是周家、柳家和黎家的仇,可偏偏柳花明一直不露面,林小元也沉得住气,只来走过几个过场,要是乱起来,一人来一刀,谁也不知谁,那便也算了,可是总要有人先开始才行,万一华成峰有什么后招,这账要算到谁的头上,怀揣着各样小心思,众人互相看来看去,都不做这个出头鸟。
唯独那黎老爷子却是不管,两个孙子一不留神没按住,老头蹭的一声就蹿了出来,由于板斧被孙子们扣住了,老头不知从谁腰间拔出了一把刀,华成峰竟然不躲,一刀便横切在华成峰胸口,老头力气很大,华成峰被那刀砍得倒飞出去,后背的铁索撞碎了铁栅栏,几截断铁嵌进了后背,看他表情,当是十分痛苦。
两个孙子这才追到,把老祖父又拉了回去,他们其实对华成峰杀青萍这件事并不确准,老祖父神志不似当年,不可全信,只想再观望观望。
但有人第一个动了手,其他人便一拥而上。
一时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全往华成峰身上来,华成峰本来不想反抗,他真的想就用这一己之身,换这场闹剧的终结,少死几个人,也算他的功德了。
但是魔琴神功不许,那些兵刀接近的一瞬间,华成峰全身爆发出一股强大的真气,那些刀剑不知道自己砍到了什么上,只觉得瞬间受了极大的反弹力道,一个个摔出几丈远,兵刀折断,纷纷吐血。
那一震,华成峰身上的两百斤铁锁链全碎了,飞了出去,但他还是没能逃脱,他受黎世泰那一刀力道太大,几乎无法起身,各派高手,赶紧又冲过来一批,刀剑纷纷架在华成峰脖颈上,众人看着颉挪道长,等他给个消息。
颉挪道长也受了惊吓,一时不知该发什么命令,正此时,方华堂门口出现一个人。
这人他们没请,好似从之前的丑事之后,她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了许久,不得不讶异,颉挪道长叫了声,“欧阳掌门!”
华成峰也听到了这一声,他隔着一层又一层的人山,看不见来的人,但心里像被泼了一盆热水般滚烫,滋滋地就燃起了求生的渴望,一边在心里埋怨青鸟多管闲事,这样危险的地方,她单枪匹马就来了,另一边又喜不自胜,青鸟原来没有真的和他生气,否则此刻还来干什么呢。
华成峰嘴角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落,那些人怕他跑,刀剑压着他的臂膀,迫使他单膝跪在地上,抬不起头。
众人渐渐散开一条路,华成峰终于看见那个缓缓走到他眼前的裙角,卖力气笑了一声,“哦?难为欧阳掌门也来送我一程,送过了便走吧,死人可没什么好看的!”
欧阳青鸟环伺一周,神色清冷,语调淡漠,“今日来此,有一件事要与诸位说一说。”
颉挪道长问,“欧阳掌门的事情,可是与华成峰有关?若无关,今日不议!”
欧阳目光像射出冰锥,瞪着颉挪道长,“自然是有关!”
“那欧阳掌门请讲。”
华成峰在那里气有些不匀,“欧阳掌门,还是不要趟这浑水,这事与你无关,快回去!”
欧阳青鸟的目光轻轻略过华成峰,看不出什么情绪,转头又对众人道,“我能证明,大年三十,华成峰不在永州城,没机会杀周掌门。”
众人错愕,“欧阳掌门如何能证明?”
“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华成峰在我蟒山,未曾离开过,没时间跑出去杀人。”
颉挪道长还没明白,“就算他在蟒山,欧阳掌门难道能一刻不离地盯着他,确保他确实没下山?”
众人开始语音嘈杂,有些人已经品出了不寻常的味道,欧阳面色不变,轻轻一声,便镇住了所有议论,“华成峰那日,在我榻上,须臾未离。”
整个现场静默了短暂的一瞬,然后骂声四起。
有人骂她不守妇道,有人骂她狼心狗肺,有人骂她娼妇,有人骂她婊子。
华成峰低着头苦笑,笑着笑着眼角就有点湿了。
那夜他虽然在青鸟榻上,可是他啥都没干,被欧阳青鸟三针扎晕了过去,安安稳稳的睡了一宿,旁人一定以为他占尽了便宜,这多亏啊?心说青鸟你何必把这事说出来呢,我早晚一死,死后却还要留这骂名给你,华成峰何德何能啊,让你宁可不要自己的名节。
他当然知道名节二字在青鸟眼里多么要紧,华成峰突然泪如雨下,哭了几声,又觉得开心,大笑起来,声嘶力竭地喊着,“今日便是死!也值了!”却又觉得,死不是君子行径,自己只有活下去,才能不让青鸟被唾沫星子淹死。
颉挪道长伸出两手,示意众人息声,问欧阳青鸟,“欧阳掌门!这事可顽笑不得,闻邱神医刚刚过世一年多,尸骨未寒,你居然这般放荡,毁闻邱神医一世英名!我等可为闻邱神医,伸张正义!”
华成峰使劲扭动着被人压住的脖颈,对着颉挪道长破口大骂,“老匹夫!你这唾沫星子全是粪味,一听就是有毒,怎么不毒死你自己!在这里放什么狗屁——”这是华成峰来了这许多天第一次粗口骂人,还待再大骂几句,欧阳青鸟扭头轻瞟了他一眼,他就住了嘴,众人讶异。
欧阳青鸟说,“这位道长,这正义,轮不着你来伸张,如此说,各位都认了欧阳青鸟放荡轻浮,华成峰的杀人嫌疑也该洗脱了,人可以让我带走了吧!”说着就朝华成峰走过来。
不知哪里嗷地来了一嗓子,“颉挪道长不可轻信,谁知这荡妇是不是为了救人,故意编造出来这么一出来愚弄我们?娼妇的话不可信!”
许多人发声附和,欧阳青鸟轻笑一声,“不知这又是哪位高人?您这话就怪了!你们要认定我是娼妇,便是信了那日华成峰在我榻上,便没法去杀人,该是清白之人;你们若说我撒谎,那就是认定华成峰那日没在我榻上,如此说我该是清白之人,你们为何又一口一个娼妇?究竟信是不信?”欧阳青鸟抽出长剑,与众人对峙,一脸肃杀。
众人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答,青鸟拎着剑继续往前走,却被颉挪道人拦住,“就算他没杀周掌门,还有两位周姑娘,他怎么洗脱这罪名?”
旁人也跟着附和,什么男盗女娼,狗男鸡女的难听话都说得出来,人群中不时有人喊着,“不能让她把人带走!”
青鸟突然停住,笑了笑,“哦?不让我把人带走?你们拦得住我?”
青鸟眼神扫视四周,有人已经反应过来,平常耍得轻松利落的刀剑突然都凭空重了一百斤的样子,两条腿也撑不住越来越沉重的身体,一个个哀嚎着,缓缓倒在地上,四肢抽搐。
那颉挪道长也站不住了,两腿一弯,跪坐在地,青鸟讥笑一声,“道长倒也不必这么客气。”说着也不理众人哀嚎和咒骂,走到了华成峰身边,那几个压住华成峰的人还想再反抗一下,却被青鸟两把就给扒拉开了,青鸟伸出手,手心放在华成峰口鼻间,华成峰只觉得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深深地吸了一口,身上渐渐恢复了点力气。
青鸟一手拎剑,一手拎住华成峰左臂,觉得他还是沉沉下坠,自然扛不动,青鸟盯着他,“站起来,自己走!你给我挺住了,若死了,做鬼也别想再进蟒山一步!”
“遵命,青姐!”成峰整个心眼里像涂了蜜一样甜,用尽力气站起身,由着青鸟搀扶着,摇摇晃晃,俩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方华堂。
刚一出门,四围就响起喊杀声,回廊暗处跳出来一个人,把华成峰背在肩上,念了一句,“还挺沉!”
便和青鸟一道驮着华成峰,翻墙而去。
转眼不见了踪影,柳花明和林小元才追出来,适才方华堂里太安静,他们没感觉到出了什么事,还在静静等着那些人把华成峰的尸首抬出来。
那人驮着成峰飞奔了一段,身后喊声犹可闻,前面早有人和马在等,几人上了马,戏腔一样的调调气息浓重,“大哥,快走!”
秦书生,如瓶,青鸟三人护着华成峰,身后亦有十几个人断后,打马飞奔而去。
等柳花明和林小元赶到,只见到满街烟尘,人影已经不见了,柳花明暴跳如雷拍着大腿,“怎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