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
是殿下,是谢星沉。
张惊鸿失了神怔怔地看着他,夙愿成真,再见到他的第一面竟是在这。
他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怔在原地听他护在自己身前道,“你们是要死,那城中的大夫为什么还来救你们?”
“他们不知道会死吗?你以为他们愿意吗?谁想死?他们家中没有妻儿子女吗?”
谢星沉看着那些怔住的百姓,又扫了一圈周围,不知何时零零散散地站了几位大夫,他们面容憔悴,手上还在颤抖。
那是熬了太多药的缘故,那是绑了多少次绷带,处理了多少伤口的缘故。
“没有他们,你们现在就没有明天。”
“对着大夫打骂,浪费药材,挥霍你们的生命,对得起他们吗?”
张惊鸿忽地手上一凉,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被人握住。
谢星沉将他的手举到身前,这只手指节修长骨节分明,像削得细瘦的竹,却又带着韧劲,尽管指尖磨了不少粗糙的茧,也无损他的漂亮。
无疑,这是一双很漂亮的手。
但是让人注意到的只有他甲缝里的泥土和发红的指尖。
“药不多了,京城还需要药,流光城的药早在两天前便用完了,你们现在喝得药都是他们去山上挖的草药。”
“他们都想努力救你们,他们没有放弃你。”
流光城的夜总是很长,城中富饶、水景最为出名,常有达官贵人在河上点灯,水波一荡,流光溢彩,故称流光城。
只是现在,富饶的流光城成了难民窟,他们挤在城中央,无论之前是何身份到了如今都只有等死。
夜里只点着一盏油灯,因东西短缺,他们连油灯都只敢点一盏。
这盏油灯勉强照亮了整个城中央,百姓们憔悴的病容与大夫虚弱的脸印在一处竟也分不清谁是病人。
他们所求的不过都是活下去。
夜里再次响起低泣呜咽,像是压在喉头怎么也不肯发出一点声。
随后一点一点地扩大,低声呜咽变成了嚎啕大哭。
哭声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是谁,所有的苦痛仿佛都宣泄在了里面。
张惊鸿抬眼去寻这个人的身影就见他默默离开,他心下一惊,下意识追了上去。
“你跟着我做什么?”
谢星沉回头看他。
张惊鸿衣襟上还有被打翻的药汁,本是翩翩公子,可头上才长了一点的头发让他看起来莫名有些滑稽。
眉眼清隽有点莫名地熟悉,怔怔地看着他。
“我…我来道谢。”
他定定盯着对面,却见他神色如常,星眸笑道,“不用谢。”
“你是来救人的,我也是。”
谢星沉无意发现了这处的灾病便来了,他不怕死,也狠不下心看这么多人死。
于是便来了,自脱离了快穿局永生似乎还是没有从他身上消失,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懒得回去问了,就这样吧。
带着这永生去往各地,玩他想玩,做他想做,看遍人间景色。
来这,也不过是一个意外。
张惊鸿垂眼,遮下了心头的酸楚,他没有认出他…他没有资格去难过,却还是有些难过。
但很快这丝难过被他掩藏得很好,半分不露,他看着同以往一样的少年郎轻声问。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谢星沉。”
张惊鸿眉眼温润,“我记住了。”忽地又听前方人笑了一声,“那你呢,小大夫?”
“我姓张。”
谢星沉点头,“张大夫。”
又笑着夸他,“你脾气真好,这么尽心尽力对他们,他们欺负你也不生气,医术也很高超。”
他顿觉羞愧,“我,我才学了点皮毛,当不得高超二字。”在这人面前他只觉羞愧难当。
张惊鸿自认从没有做什么,这般说是实打实让他羞愧。
谢星沉眉眼弯弯,“我觉得很好,张大夫别谦虚,天快亮了去休息吧。”
他只留下只言片语便走了,张惊鸿下意识想追上去又停住脚步。
自那天起,他经常能在流光城中见到谢星沉,与人谈话间不经意提到他才知晓他是来帮忙的,虽不会医但武艺高强,大夫们有什么事都找他。
张惊鸿有些隐秘的开心,能每日看到他,便是看不到明天,他也觉得心满意足。
他不求在一起,像这样抬眼时能看见他一眼便好。
所求不多,却也欢愉。
他不会刻意去找他,在只会在院中看他一眼,借着药炉升腾而出的白雾远远望上一眼。
路过时,谢星沉会弯着眸子同他打招呼,“张大夫”
他无措地摆了摆手,“谢公子。”
交集不多,仅限一个打招呼的程度,张惊鸿有时候在想他或许都记不得自己多久,但他已经不想去为此难过了。
从前十几年都是他想着他,念着他,未来也有这个机会他就该满意了。
佛说,一切皆空,万法随缘。
人不能太贪心,随缘吧,张惊鸿对这缘也万分满意。
有了谢星沉上回的一番话,流光城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他们有了一种名为生的欲望,拼了命的活下去。
有个说书先生称好久没开口,才艺都浪费了,不如入土前给诸位说上几段。
他口才好,说起故事来绘声绘色,每晚给众人讲些鬼神怪谈,吓得众人连声惊叫,熬药的大夫们也被吸引了心神。
油灯亮着,照着众人面上的笑。
张惊鸿将药端过去,恰巧就是那日指责他的人,他别扭地接了过来喝得很快险些呛到了自己,张惊鸿忙帮他擦嘴,“小心。”
待人喝完药,他便起身准备去给下一个送药。
身后人喊住他,声音细若蚊蚋,“张大夫…先前,是我对不住你。”
“我知晓你没错,是我着了相竟怨恨了你。”
张惊鸿愣了下,回头展颜一笑,清隽的面上带着淡笑,“我们都没错,尽快好起来吧。”
心中有恨,有时反而更能坚持下去。
张惊鸿不会介意这点。
他笑了笑安抚好人,抬步要走却见不远处站了个人,他离油灯很远,光照不到他,身形模糊,但张惊鸿依稀知晓那人是谁。
平缓的步子就错乱了几步,走得同手同脚,直到远离他的视线才恢复从容。
他不知怀着怎样的心回头看了一眼。
那道身影还在,黑暗中他们似乎对上了视线,又像是没有。
翌日,药材短缺,需要大夫出城寻药材,谢星沉负责挖,这个人选定来定去最后落到了张惊鸿头上。
他们一路同行,张惊鸿连呼吸声都放小了,不敢多说话。
还是谢星沉先开口问他要找哪些药材,长在什么地方,有哪些特征,张惊鸿这辈子也不过才学了些皮毛。
但他这人有天赋,学东西同样很快,又谦逊,愿意去请教,认识他的对他印象都很好。
就像现在回答问题,他也是一板一眼,那些紧张都被抛到脑后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
“我们要找的是雄黄,生在山的阳面…”
谢星沉认真听着他的话,忽地瞟见他光光的脑袋忍不住笑了下,这点笑意被一直看着他的张惊鸿捕捉。
这人看上去有些无措,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谢星沉便先开口了,眉眼弯弯地指了指他的光头,“就是觉得很可惜。”
“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出家了多可惜,我前些天给他们洗药缸听见张夫人说想把女儿许配给你。”
“荣和王的夫人,张夫人,有没有错亿的感觉?”
谢星沉冲他眨眼,星眸弯着笑起来,小虎牙抵在唇边。
张惊鸿看着竟也笑了起来,哪怕没了头发,他笑起来还是风骨俱在,清风朗月,那一笑也足够晃了谢星沉的眼。
“还好,也没有太遗憾,荣华富贵不及平安。”
“也是。”谢星沉煞有其事地点头,“张夫人这一遭也不知未来如何。”
这话题有点沉重,谢星沉不愿多说,看了看他长一点就不动了的头发,突然生出点好奇,“张大夫你的以前出家过?”
“是。”
张惊鸿莫名有些拘谨。
“我总觉得你很眼熟。”
“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你名字?”
只留了一个张姓,城中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叫什么。
这一回他没听到答案,总是第一时间回答他的张大夫突然安静了下去,沉默不语。
谢星沉看过去的时候,只见他垂着眸温润清隽一笑,像一块历经打磨的璞玉。
“不太记得了。”
很像他的一个故人,蓦地,谢星沉想起了那个穿着红色官服,两袖清风,朗朗如月,身似青鹤的青年。
张惊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