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战事的开始和结束都如同一场过境的飓风，突如其来地开始，毫无征兆地结束，转眼便是阴晴变幻。
宇文曜坐在院中颇有闲情地烹一壶浓茶，满园的春色经历过一场绵延入骨的细雨，在明艳的阳光下仿佛缀满了成色上佳的玛瑙，他悠悠然倒了一杯递给对面：“原本已经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没想到这么草草就收了尾。”
温谨言接过茶杯，好笑地看着面前这位前不久刚在和谈时好一番趁火打劫的皇帝陛下：“怎么？陛下这是觉得不过瘾？”
宇文曜笑得丝毫不知收敛：“没办法，光看那使臣的嘴脸就知道蛮子打的什么鬼主意，人家明摆着是把咱们当傻子糊弄，要是不帮他们认清现实，传出去岂不是要说咱们大耀的子民过于虚伪了？”
温谨言：“......”
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他轻咳了一声，只觉得宇文曜最近越发频繁地没皮没脸了，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评价才好，低头抿了一口茶，试图把话题拉回到正轨上：“不过陛下怎么就能确定他们会答应送九皇子来做质子呢？”
宇文曜懒洋洋地开口道：“他们要是不答应，朕就可以说他们不是有意求和，到时候让温帅休养好了一举发兵清了这北边多年的隐患，他们要是答应，就说明北蛮境内的局势确实是不容乐观，短时间内已经不足为患，不然按照蛮人的性子，恐怕就算玉石俱焚，也不愿意丢这‘卖子求荣’的脸的。”
温谨言看了他一眼：“不过眼下他们已经答应把九皇子送来，陛下之后打算怎么办？当真让他做太子伴读吗？”
宇文曜轻描淡写的应了声：“那九皇子再怎么天资傲人也就是个孩子，旻儿是个聪明的孩子，把人交给他足矣。”
温谨言点了点头：“话说回来，太子最近......”
他话没说完，就被人火急火燎地打断了：“陛下！臣有急报！”
两人不约而同朝声音的方向看去，来人正是钱理，老大不小的尚书大人在这寒意未消的春日里跑得满头热汗，被人拦在几丈外喊完方才那句话不知道是担心自己逾矩被骂还是真得急的不行，不停地用袖子擦着脸上滑落的汗水，颇有些抓耳挠腮的架势。
宇文曜眉毛一跳，抬手示意放他过来。
钱理三步并两步冲到宇文曜面前，急冲冲行了个礼，还没站直就把手里的奏报递上去：“陛下，西北急报，多地发生暴民动乱。”
又是西北。
宇文曜皱眉，打开简报迅速浏览到底，啧了下舌收起放在一边：“朕对损失几何没有兴趣，弄清楚动乱的来源了吗？”
钱理一肚子话憋了许久，一开口就跟连珠炮似的往外蹦：“西北腹地多年来便常有山匪之患，自打前任都尉到任后方才有所起色，如今新任都尉刚继任，恐怕未能摸清其中一二，加上年后一场大雪，人人难以为继，这些山猴子们便动了歹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老百姓又被逼急的，斗不过山匪，便打起了作乱的念头，一来二去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宇文曜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目光。
钱理当然不知道他自己口中的“前任都尉”张峰泽是如何冒犯了君威被“革职查办”的，可他这一番话却说的着实是耐人寻味地很。
多年山匪作乱，张峰泽在任时便有起色，如今张峰泽一死，他们又开始作乱。难保不让人猜想，张峰泽是否跟他们达成了什么共识，乃至交易。
新任都尉恐怕是个实心眼的棒槌，新官上任三把火，多半是火星子燎到了山匪窝，把人逼急了。
谁说钱理不会说话的？瞧瞧这状告得隐而不宣，从他嘴里说出来没有半个字是要扣帽子的意思，可若是听的人本来就和张峰泽之间心有嫌隙，自然就会往这层面上去理解。
这朝堂上果然是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宇文曜手又开始叩着桌面，问钱理：“年后西北有几地已经上报了雪灾情况，赈灾钱粮也都拨下去了，钱卿可都心里有数？”
钱理：“臣自然有数。”
宇文曜点头：“既然有数，想必你也看出来，这上面发生动乱的仍有不少当时已拨付钱款的地区。”他后面的话没有展开，在场的人却都明白了。
从古自今，清明盛世也好，饿殍乱世也罢，总有些人的心是脏的，于他们而言，没有什么钱财是不能拿的，没有什么利益是不可得的。
钱理一拱手：“臣自请前往赈灾。”
宇文曜摆手：“莫急，少不了你。”他顿了顿：“只是钱卿到底只是一介文人，此去除了赈灾，更重要的是平乱，你一个人断然是不行的。”
“陛下。”温谨言闻言便起身抚了抚衣摆：“臣愿前往。”
宇文曜皱了皱眉，心里闪过一种莫名的感觉。
可也真的只是一闪而过，半点没给他抓住的机会，事急从权，他左右思忖也没个所以然，便不再多想，温谨言确实是适合的人选，于是干脆点了头。
钱理和温谨言离开后，宇文曜依然坐在位置上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像入了定似的，眉头紧锁。
陆明见他这样忍不住上前问：“陛下是担心温丞相吗？”
宇文曜终于收回视线。
桌上的炭火已经熄了，温茶的余热散尽，他指尖沿着茶杯的杯沿摩挲，目光落在对面杯中被主人匆匆离去尚未来得及饮尽的茶，喃喃道：“希望......是我多虑了。”
五天后，北蛮依约送来了他们的九皇子。
听说北蛮的大族长是个五大三粗十分有震慑力的草原汉子，虽算不上难看，却也绝对没有让人一见眼前一亮的容貌，而这位小皇子乌木拓和他蛮熊一般的父兄们却长得非常不一样。
他尚且年幼，脸上的五官却已经有了刀刻斧凿的精致，融合了异域的风情，又并不显得女气，光是真的一看，就能想象他的母亲是个如何长相不俗的美人，也难怪北蛮族长在一众皇子中偏爱这年纪尚轻的小儿子了。
北蛮人肯定是不会在他们的皇子面前说大耀什么好话，可这九皇子却像没有半点被迫背井离乡的不悦，自打第一次露面脸上便挂着称得上亲和的笑。
宇文曜甚至私底下从宇文旻那边旁敲侧击，得知这九皇子竟然真的是人前人后全然一副面孔。
平心而论，若是易地而处，宇文曜觉得自己都未必能这么淡然处之。他心里不禁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忍不住对这个半大的孩子生出了戒心。
他身为质子深入异国，身边多的是对他冷眼相待的淡漠和排斥，如今过去月余，他却毫无破绽地表现出不折不扣的接纳。
要吗这孩子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子，要吗，就是个能忍常人所不能的绝顶聪明的疯子。
而北蛮九皇子天资聪颖这事早就是声名远扬的，更有甚者说假以时日此人必然会是北蛮部族百年难得一遇的首领......
是不是真的能算得上“百年难得一遇”宇文曜不清楚，但他知道，假以时日如果真的让他当上北蛮的族长，单靠宇文旻绝不是他对手。
宇文旻见父皇拿着自己的字帖看了没一会儿就走了神，不禁问：“父皇，您最近是不是太忙了？”
宇文曜拉回思绪：“怎么突然这么问？”
宇文旻面带忧虑：“父皇今日短短一会儿就已经走神好几次，儿臣的功课和剑术都不曾懈怠，父皇日理万机，儿臣无法分忧，更不应成为父皇的负累才是。”
宇文曜目光瞥向外间桌前端端正正坐着的乌木拓，那少年连身旁没人的时候脸上都挂着假面似的微笑，相比之下，面前这个表情生动的宇文旻实在显得可爱得多，他于是伸手在他头上薅了一把，故意板起脸来：“父皇之前跟你怎么说的？”
宇文旻愣了下：“啊？”
宇文曜严辞令色道：“父皇忙政务那是父皇该忙的事，来检查你的课业也是父皇该做的事，你还只是个孩子，做完了功课就该专心找些玩闹的事去，别老操心这些有的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