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卿虽死矣,死而不朽,死事重于泰山,豪气化为长虹,享俎豆于百世,传今名于万年。”
江天一声调愈发激昂慷慨,声情并茂之下,洪承畴忍无可忍,盛怒之下,直接掀翻了桌子。
酒食洒了一地,金声伸手抹去了脸上的酒水,嘴角有讥讽之意。
刚才江天一所念,正是当年崇祯皇帝以为洪承畴已经慷慨殉国,亲自为其所写的祭文。
可恨的是,就在朝野都以为他为国尽忠,纷纷凭吊之时,传来了他屈膝投降的消息。
今日江天一当着其面,念其祭文,可谓是杀人诛心,洪承畴自然听明白了其中内容,所以才羞怒万分。
江天一见洪承畴气的七窍生烟,浑然不惧,昂首挺胸,凛然对视道:“我辈当效洪督师,为国尽忠,岂能屈膝事贼?”
“我便是洪承畴!汝难道不知?既要效我,何故如此倔强!”
洪承畴被江天一气笑,愤慨道。
江天一闻言,瞪眼张口,故作惊讶,向前几步,在洪承畴身上打量片刻,故作沉思道:“你是何人?”
“呸,天下何人不知,洪先生已经殉国,先帝恸哭辍朝,赐祭九坛,封妻荫子,你这等人,竟也配假冒洪经略?”金声亦起身甩袖,指着洪承畴怒斥道。
“是极,你怎敢假冒我大明殉节之重臣,良心岂能苟安?”
江天一句句珠玑,不断捶打着洪承畴的内心。
他气的胸膛起伏,指着两人语塞半天,说不出话来。
师生二人并肩而立,傲然抬首,斜眼视之,端的如那立在栏杆上的两只白鹤,白羽熠熠生辉。
洪承畴知自己劝降无望,又被呛的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之下,令士卒将二人押入大牢,择日斩首示众。
虎狼之兵得令上前,将二人左右一夹,拖拽在地。
师生二人面不改色,朗声大笑,入洪承畴之耳,乃十足嘲讽。
“拖下去!快快拖下去!”
“洪督师千古!”
江天一口中大呼,那拖拽他的清兵重重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顿时口中鲜血飞溅。
待两人被押走,洪承畴已经气的头昏脑涨,重重捏了捏眉心,忽然瞥见那两只白鹤。
洪承畴拾起地上的举杯,狠狠朝着白鹤砸去,以解心头愤懑。
白鹤若仙,翩然飞走,双双入得青天之上,消失在云端之中。
洪承畴忽的怅然若失,心中感到了无限的空虚。
自己是怎么投降的呢?他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来了,就像是缺失了一段记忆一般。
犹记当时,佳肴罗列于几上,他惟日闭而罔视,艳姬侍立于榻前,他惟背向而怒斥,始终未肯动摇也。
直到......那人的到来。
一想到那人,洪承畴只觉得浑身一颤,背生寒气。
那人眼神之犀利,目光之毒辣,可查细微,洞穿人心。
谈笑间,便看穿了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令人不寒而栗。
今日他想效那人一般,劝降金声,却没想到这师生二人竟如此坚定,其赤心一片,毫不掩饰,一眼洞观。
两人打心底里就没有偷生之念,已存死志,又如何劝降?
徒留亭中一片狼藉,虚耗这甘棠湖半日光景,洪承畴怅然离去,返回宅邸之中。
金声与江天一被槛车运送,穿街过市,引得九江百姓围观不绝。
街上,有身在九江的过路徽商识得金声,见其被囚,心生悲悯,愤然当道上前,不顾清兵阻拦,大喊道:“先生若得归返家乡,我等徽人必将夹道守候。”
槛车之中,金声坦然笑答:“若再回返,我便一文不值矣!”
“老朽人生五十余年,上不能匡扶社稷,下不能庇护乡梓,徒生白发三千,无颜再见父老,”
“今朝赴死,来世再见!”
说罢,拱手向那乡人一礼,算是诀别。
闻听此言,街边观望百姓,尽皆黯然垂首,更有甚者,潸然泪下。
风萧萧兮浔水寒,槛车远去泪阑珊。
车马所过,楼头红粉失色,栏中伶姬黯然。
贩夫止呼,行客噤声,皆注目相向,以示敬重。
金声复观满街百姓,已尽皆剃头留辫,心中五味杂陈。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囚车行至九江府城牢城前,清兵将师生二人从车中牵发拽下,江天一愤而挣扎,却被一顿拳打脚踢,浑身受伤。
明月当空,秋风怒号,吹打着每一户人家的门窗。
牢城大门前,两个放哨的兵卒衣衫单薄,冷的瑟瑟发抖。
巡哨的八旗马甲走过,瞪了两人一眼,举起手中的酒囊猛灌两口,只觉浑身舒畅。
夜深,牢城前来了一架马车,放哨的兵卒正要上前盘问,却见伴在车旁的仆人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展示与他们。
两人一看,赶紧跪地行礼。
洪承畴踩着马凳走下马车,带着手中捧着食盒的几名仆人走进了牢城之中。
不多时,便在狱卒的引领下,来到了金声所在的牢房。
金声尚未入眠,见又是洪承畴前来,有些奇怪。
牢门打开,洪承畴入内,仆人摆好了坐垫与小桌,又将食盒中的酒食全部摆上。
金声看了一眼,便拍了拍在破烂的草席上睡着的江天一。
洪承畴坐定,默默倒酒,自己兀自先敬了一杯。
“金兄,剃发为僧吧,可保一条性命。”
金声心中大奇,没想到洪承畴竟然为自己出保命的主意,这真是有些看不懂洪承畴是何用意了。
难不成他还真的顾念旧情?
“何为忠臣乎?”
金声反问一句,这时江天一也转醒,脸上清淤,却目光炯炯地望着洪承畴,眼中依旧是戏谑之情。
洪承畴颓然一叹,心中再无他念,便留下了酒食,起身转出。
临走,他在门外顿足,回首说道:“吃饱喝足,我成全两位节气。”
说完,便断然离去,金声望其背影一笑,这厮劝自己出家,不过是顾忌自己的名声罢了,何来旧情一说。
洪贼,汝之名声已无可挽回,一步错,步步错。
“天一,吃点吧,吃饱了,咱们好上路。”
“能与先生一齐赴死,学生之幸也!”
两人在狱中彻夜畅饮,直到天明,狱卒前来提人。
金声仔细的整理了自己的衣装,将粘在衣衫上的稻草一一摘去,又替江天一正了正衣襟,便被清兵解往刑场。
虽天色尚早,但洪承畴已经不愿多等片刻。
刑台连夜设下,告示也一早发出,此时,闻讯而来的九江百姓已是人山人海。
洪承畴亲自监斩,一身崭新的大清官袍,身后,站着一众清军将领,甚是威风。
金声与江天一被押到刑台,清兵欲使两人跪倒,却按了半天,两人奋而不跪。
清兵大怒,狂踢两人小腿,两人亦是一声不吭,咬牙坚挺。
座上洪承畴见状,面露无奈的冲着清兵摆摆手,示意其退下。
金声抬头看了看天空,此时红日东升,光辉洒满了街头。
寻到了东北方向,金声转身,向此跪拜,旋而端坐在地,闭目待死。
江天一见状,亦从之,往东北遥拜,大呼道:“流芳百世,遗臭万年,此一息也!”
随后,便坐在了金声身边,满怀正气。
洪承畴面色难看,他一反常例,选在清晨行刑,就是想羞辱两人。
升起的是大清的朝阳,受死的是大明的遗臣。
但江天一那句话却是瞬间化解了他的用意。
观刑的百姓议论纷纷,个个面露敬仰之情。
“斩!”
洪承畴令箭飞掷,刽子手持刀上前。
金声与江天一面朝东北,沐浴朝辉,坐而受刃。
东北,那是明孝陵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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