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雪中上梁山
赵明诚穿着厚厚的棉衣,带着一身寒风,从地里回来,回到了家中。
一进门便闻到了一股上好的酒香。
皱着的眉头都有些忍不住的舒展开了,好几年没在家里闻到这么好的酒了。
但也只是欢快的那么一瞬,这么好的酒香便和心里的烦心是一对比。反而更加的不愉快。
眉头紧锁的迈步。
屋内小方桌上已经摆了四个菜,鸡鸭鱼羊全是荤的。
两个酒杯已经倒好了酒在那里放着。
难得酒鬼妻子买了这样的好酒,还等自己回来一起喝。
然而,这并不能让他愉快起来。
“怎么这样奢侈?”
语气生冷,多有不快。
然而体态风流,是弱柳扶风的易安居士,却丝毫没有温柔的样子。
一点儿也不惯着他。
筷子啪的一下摔在了桌子上,柳眉一竖。
“在哪里受的气?莫要坏我的好心情。”
冷言冷语,让桌子上正生着热气的鱼、肉都凉了起来。
本来还有些温馨的氛围,瞬间结了冰。
莫要看赵明诚是个男儿,也莫要看李清照平时身体柔弱,性格也并不乖张。
但李清照一旦冷起脸来,赵明诚也心里直打鼓。
自讨没趣的往一旁一坐,只有嘴还在硬着。
“如今正是艰难的时候,正该过得清苦一些,就咱们两个这么多菜,太浪费了。这酒恐怕是东京城里的名酒吧。”
话不好听,但赵明诚说的却小声,反而显得不那么的硬。
李清照也不去睬他。
赵明诚自讨没趣,也不再多言。
看着这满桌子的酒菜,心中暗道。
“在东京城的好酒,好些年没喝过了。这一桌子酒菜如此的铺张,虽不想吃,却也不好浪费。”
自己劝着自己,便略带些怀念的伸出手要去端那只酒杯。
却还没碰到那酒杯,一只玉手已经先他一步将那酒杯端了起来。
李清照将这一盅酒一饮而尽,看也不看赵明诚一眼,便将那酒杯收了起来。
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夹了两口肉,自己倒着酒,自饮自酌。
赵明诚却也顾着脸皮不好去哄她。
只是嗅着那熟悉的酒香,没什么滋味的吃了一通。
饭吃到一半,李清照已经喝的微醺了。
俏脸微红,醉眼朦胧。
赵明诚却没什么心思去欣赏,毕竟没两年就奔三了,妻子虽然仍然体态风流,醉倒芍药花,但也算得上是中年夫妻了。
“褚文忠的尺牍何在?”
李清照喝着酒,没有回话。
赵明诚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
“我知道你不愿意让我拿了去送礼,可今时不同往日,正是要用的时候。”
赵明诚又岂能不忧虑呢?大观元年,蔡京复相,父亲被罢官后病死。
又被蔡京诬陷有罪,一家人都被抓进了牢狱之中。
只因没有证据,关了小半年才被放。东京城已经没了赵家的容身之地,不得已回到青州隐居。
他们家昔日的田地,有些是别人送的,有些是有人投献的。
往年朝廷清查也查不到他们的头上,可如今他们家已经无权无势,当朝相爷又是蔡京,本地的知府又是慕容知府。
这些事情李清照也知道。
前些时候,赵明诚想要拿那副尺牍去送礼,就是因为看到了慕容知府在青州的疯狂做法。
当今的圣上书法写的好,上有所好下面自然有人跟风。
尤其是蔡京的书法,写的也好。
如此一来,褚遂良的字价值就大了。
慕容知府能在青州这么嚣张,因为他妹妹在宫里做贵妃。
如果能搭上这条线,虽不敢说飞黄腾达,但对自家的境遇到底是有些好处的。
只是这件事,李清照是万万的不肯。
往日送礼是为了求人做官,如今却是事到临头,不得不低头。赵明诚相信李清照是能理解的。
这么些年,也多亏了李清照一直支持着自己。
“那幅尺牍我卖了。”
轻轻一句话飘入赵明诚的耳朵,那么一瞬间,赵明诚甚至没反应过来。
下一秒才惊的猛然跳了起来。
“卖了???”
赵明诚双手按着桌子,头往前伸,两眼瞪的老大,“你真给卖了?”
李清照打了个酒嗝,指了指这一桌子酒菜。
“要不然我为何会买这样的好酒?”
“你让我拿去做人情。官府原职多少酒肉不能买给你?已经把那样的宝贝卖了。就为了喝酒吃肉吗?”
赵明诚又惊又怒又恨铁不成钢。
对着李清照大吼着。
李清照猛地把酒杯往桌上一磕,也站了起来。
清丽的嗓音带了些怒气。
“蠢才,拿去做人情便能当官吗?”
“如今,蔡京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他不点头,哪个敢放你当官?”
“皇……”
嘭!
李清照又拍了一下桌子。
“皇帝,皇帝有什么用?你单想靠慕容知府这条线搭上皇帝?难道当初你在东京城的时候,离皇帝还不够近吗?”
“蔡京不放你,谁敢给你官做?不经过蔡京的宽宏大量,还非要往官场里钻营,出现在他面前是在挑衅他吗?你全家被他整的还不够惨吗?你是想死吗?”
“你以为皇帝会为了这么一点点的印象,就会选择站在你这边替你挡住蔡京吗?”
李清照思维敏捷,话语连珠,一句句话,真如同珍珠一般打在赵明诚的脸上,让他抬不起头。
“这幅尺牍是我自己用词与人家换的,想如何处置自然由的我!”
说罢,提起酒壶,对着嘴一仰脖子,将剩下的一些残酒全都灌进了肚里,转身就走。
赵明诚立在原地,脸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
一股子憋闷气存留在心中,偏偏又看见墙角有一个破麻袋,甚是碍眼。
怒的一脚踢了上去。
虽穿的是厚棉鞋,但仍感觉脚趾一阵剧痛。
哗啦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也响在了耳边。
赵明诚怒的脸通红。
气得大叫着,“这是什么东西?”
李清照已经半醉的卧倒在了床上,哪里还会再去理他?
赵明诚气的去撕扯那麻袋。
沉重的麻袋一晃又露出来了,后面的一个半开口的小麻袋。
探头一看,里面装的满满的都是铜钱。
赵明诚愣在了当场。
他打开袋子,略一估算,一个里面得有百来贯,一个得有三百贯。
他分明记得月前发牢骚的时候,就提过罚金要交三百贯。
这些年来,他家里哪里曾这般的富裕过?
他们两家素来不富裕,即便家里有人做了高官,他们家仍然都很贫俭。
后来,赵明诚自己做了官,有那些闲钱可以使用,也都用来买碑文、买书了。
几年前还在东京城的时候,有人拿南唐画家徐熙的《牡丹图》求售,要卖二十万文,他们也没有钱买,只能借去赏玩两天,依依不舍的还回去。
罢官回到青州后,更是节衣缩食。
如今眼前直接出现了四百贯,赵明诚又不蠢,瞬间明白了。
妻子对文玩碑文的爱不下于自己,尤其是那副尺牍,还是她拿自己的词换来的,意义非凡,价值重大。
如今就这样被妻子卖掉,换来钱财给自己交罚金。
只不过略买了些酒肉,估计满心欢喜等着自己同饮,解决了一桩烦恼,正好庆贺一番。
剩下的百来块钱又可以买一些其他的碑文。
可没想到自己一回来便冷言冷语。
让这好事变成了坏事,夫妻两人都不开心。
李清照醉卧在房中,其实并没有睡倒,而且思维仍然敏捷。她是多年的老酒鬼了,这点酒影响不了她的精神,自然也听到外面的动静。
情绪自然也是糟糕,只仍然期待着丈夫能进来给自己认错。
见屋外已经没了动静,自然也明白丈夫一定领会了事情的真相。
赵明诚果然又羞又愧又惊喜地冲进了里屋。
就听着丈夫急促的脚步,李清照也略有些期待的将脸埋进了被子里。
“娘子,碰到大主顾识货的了,卖的好价钱。明天把张烈碑也卖了吧!”
嘭!
“啊……”
啪嗒!
一个瓷枕头飞到了赵明诚的肩上,让他痛叫一声,落荒而逃。
……
彤云密布,朔风渐起,一场大雪飘飘落在这山东地界上。
玉龙鳞甲舞,江海尽平填。宇宙楼台都压倒,长空飘絮飞绵。三千世界玉相连。
正是这严冬时节,却在梁山东南方向五十里的村庄,一个村子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被赶到了这村中的空地上。
家境好些的人人有身衣裳穿,那家境最差的当家的裹一身破衣裳,妻儿老小裹着家中的破被子挤成一团。
一个个眉毛胡须都沾了雪,冻的瑟瑟发抖,脸色青紫。
那官差衙役们一个个吃的皮毛顺滑,满嘴流油,刚被村长招待了一番,但仍旧不留情。
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拿刀的,拿棒子,拿着盘龙棍的,虽只十来人,却将这一个村子百十几人都团团围住。
不过这群宝相庄严的官差,身后还站着零零散散十几个泼皮无赖。
弯腰驼背,臊眉耷眼的打量着这群良民,口中时不时还有些嬉笑。
“乡亲们不要怕。”
那领头的官差将声音扯得老长。
“我们不是恶人,奉了官府的命是来替你们做主的。”
百姓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这有那土豪劣绅,以及一些奸猾的百姓,贪图国家的财务,擅自占了良民的地,没有地契。他们把这些地都偷偷地藏起来,藏起来就不用交税,这税就得平摊到你们的头上。”
“百姓里有坏种啊,有这样的坏种,你们的生活怎么能富裕呢?”
“幸好如今天子英明,为咱们天下百姓做主清查田亩。查清了这些田地以后,交税的人就多了,你们就不用交那么多税了,粮食、钱财都可以留在你们手里了。”
“你看看,你看看,说的就是你。”
那官差指着一个衣衫破烂的男人。
“一身像样的衣裳都没有。这大冬天的,老婆孩子都要跟着你受冻。不过大家都可以放心,清查完了田地,以后你们都都可以买上好衣裳穿了。”
这官差一张嘴便能听得出来,也是经过培训的。
这套说辞也是为了不引起民怨。
只是说的这些话显然并不怎么中听,也并不能让这些百姓信服。
这县太爷实在太傲慢了。
他们根本不屑于去体察民情,所以才整出来这一套一点都不沾人气儿的词。
他们未必是无能,未必是不能真正的了解民情。
总是他们不懂,还有大把的小吏是懂的。那宋押司虽然说家里也是个大地主,但毕竟还是深入基层,了解这些百姓所思所想的。
若让这样的人商议一下,岂会拿出来这么一套说辞?
只是他们根本就不想去费这个功夫,拍着脑门儿做个决定,随便整出来一套说辞,与其说是糊弄百姓,不如说是糊弄自己。
告诉自己已经尽职尽责了。
他们只想着弄钱,县太爷也等着,赶紧弄出来一批钱,做出来政绩赶快高升。
以后怎么样,是不是竭泽而渔,他是不管的,毕竟连皇帝和相爷都没管,哪里轮得到自己管呢?
这个领头的官差,一看也是县太爷的亲戚,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他吃的也许是城里的官府的烟火,和这些农夫们却丝毫没有共情。
百姓们仍然都不动弹。
“排好队,一个个的将田契地契拿出来给我看看。”
官差们和那些泼皮们都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将这些人围堵的空间更小了。
在村民的注视下,村长没有办法走到了最前面。
怀里取出来几张纸,一脸迟疑的看着那领头的官差。
那官差也有些不耐烦了。
“拖延什么时间啊,这么冷,早干完,早了账。”
那村长还是开口问道。
“没被官府登记的田产要去地头认,可是已登记的没拿来黄册如何能够统计?”
那领头的官差被问的一愣。
他本是知县的小舅子,纯粹是关系户混饭吃的,哪里懂这些?
却也什么都不管。
粗鲁的叫喊着。
“轮得着你管那么多吗?把你的田契拿出来给我看看。”
那村长把手中的田契递了过去。
这官差一把抢过,便在那里看了起来。
“拿,拿倒了……”
村长在一旁小声的提醒一句。
那官差直接一脚将这老村长踹倒在地。
凶神恶煞的叫嚷着,“爷爷就喜欢倒着看,要你多嘴。”
他原来不识字。
“就这么一点吗?你就这些田地?”
村长本来看这人不识字,动了点小心思,想要隐瞒一番。
但看他们这凶神恶煞的样子,心里不免就怯了三分。再看他们这一身公服,更是不敢隐瞒了,这老村长也是个老实的。
“只有三亩是没有契的……”
村长刚想问一亩地要罚多少钱,那官差却已经心满意足得了答案。
“你们的呢,你们有没有?”
寥寥一些人瑟瑟发抖的从怀中取出一些有些破旧的契约。
大多数人是没有的。
但就这么些契约,显然不足以覆盖整个村子的田。
“看来都得交罚金,没一个是清白的。兄弟们,直接动手吧。”
这官差狰狞一笑,却是连装也不装了,程序也不走了。
呼喝了一声,官差与那些泼皮们都冲到村中,闯进那房屋里,翻着村民的床铺,倒着他们的米缸。
“爷爷,爷爷,你这是干嘛呀?”
那村长急得一把上去抱住那领头官差的腰。
冲着比自己小不知多少岁的官差叫着爷爷。
“一亩地罚多少钱,您倒是说呀。”
村长急坏了,已经有人踹开他家的家门,闯了进去了。
那官差又是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滚了一身的雪。
那村长已经有些明白了,聪明的村民也有些已经明白了。
这些人哪里是冲着罚款来的,根本就是冲着抄家来的。
村长躺在地上哀嚎着,几个上去阻止的村民也已经反手被打倒在地。
“你们罚钱呀,你们罚我呀……”
“我们交罚金……”
厚厚的积雪被他们滚的纷乱,肃静的琉璃世界也被翻出来了一堆黑泥。
一个官差搜刮了一袋子粮食,有些晦气的从屋里出来。
他们抢的越多,便能分的越多呢。
看着躺在门口刚才被自己打倒在地的主人家依旧在那里哀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