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世邈异常好性子,他屈指轻轻弹了弹谢清晏的额头:“是臣不周,下次贴殿下脑门上。”
“幸世邈,快说你错啦。”
幸世邈懒得和小孩子生气,拿过床边的狐裘往谢清晏身上裹看,哄道:“夫纲不振...臣错了。”
谢清晏稍稍支起身,才看见床前的案上摆着清粥青菜和几样滋补的汤品,这才明白过来幸世邈刚刚是去拿这些劳什子了。
“干嘛要自己跑一趟?”谢清晏拢了拢身上的狐裘,似嗔似怨地胡说八道:“起来看不到你,我是不害怕的...但是孩子害怕呀,刚刚踢了我好几脚呢。”实际上是没这回事的。
妙哉妙哉,还未出世睁眼就已经能知道亲爹在不在旁边了。
谢清晏话音刚落,肚中的孩子真就轻轻踢了她几脚,像是在发泄不满——虽然你是我娘,但你别拿我说事。
幸世邈的手刚好放在谢清晏肚子上,他也感觉到了腹中孩子的动作。
他一边帮谢清晏穿鞋,一边笑道:“遭报应了。”
“才不是。”
谢清晏被幸世邈扶着起身坐到案前,几样菜式都是她的心头好,很快扒拉了起来。幸世邈只带了一副碗筷,本意也不想和谢清晏抢食,便静静地坐着,看小猪进食。
案几临窗,江风阵阵,秋高气爽。
明明昨天这时候,还在太子府望着四四方方的天呢。
谢清晏咽下一口黄瓜丝,抬眼看向幸世邈,好奇道:“你做贼似地大半夜把我拐上船,是为了点什么?”
明明是可以正正经经地两台轿子上船的,幸世邈整得这么隐蔽,必然是有缘故。
幸世邈扫了一眼阁中布设,入眼净是金玉豪奢一类的宫中御制,淡淡道:“殿下不觉得,陛下很关心我们此次出行吗?”
既能安排布设,那自然也能安排别的——比如说船上饮食,比如说随行船吏,又比如说着船底漏不漏水。
谢清晏懂个八分,又道:“那你为何告诉别人我没与你一道?”
“殿下若与臣一道,岂不会被一网打尽?”
“所以,大半夜偷偷动身...”
“若是不知出发时辰,自然无法判断行至何处。水路比陆路安全。”
谢清晏微微错愕:“那你告诉别人,我是走陆路的...”
“臣放出了一队饵,会帮殿下探出此去吉凶。”
说话间,谢清晏已经吃饱,放下碗打了个嗝。想到幸世邈还没吃,她很自然地就把剩下的半碗粥递给幸世邈。
幸世邈也不嫌弃,接过来细嚼慢咽地吃着。
一只江鹭被行船激起,厉叫冲天,声音凄凄哀婉。
谢清晏又想起了此次宫中派到南京河道衙门与他们一同负责监修运河的人是宿宜年,心下不由地沉了几分。
哪有那么多的恩情?情啊,爱啊,山啊,海啊的,只有小儿女才会想这些虚无缥缈,转瞬即逝的东西。
说起来她与宿宜年也不过是一段时间的朝夕相处,友情是有的...但...她不觉得这种感情能超过权力的诱惑。
一个原本前途无量的人,因为鬼迷心窍而跌落尘埃。再纯良的心性也会在日复一日的摧折中脏污,这样的人难道会只想着爬起来?不止吧,大概还会想站在所有人头顶。
谢清晏看向幸世邈,正色道:“幸世邈,以前的事暂且不论,亏欠也好,恩情也罢。”
“但现在,他既是为我父皇办事,若他有损家国...”谢清晏神情冷了冷,声音也跟着沉下去:“若他有损家国,必杀之。”
“若他只是恪尽职守,没有受我父皇驱使做些伤天害理的事...”
幸世邈冷笑着打断:“殿下怕不是忘了,他还知道您是女儿身。”
谢清晏浑身一颤。
是啊,当初幸世邈想一刀了结宿宜年,她求情时可有想过会有一天剑锋相对,立场不同?
甚至这三年,她都没想过自己留下了这么大的隐患——在谢清晏心里,长得像极了自己表哥的宿宜年,是个有瑕疵却不时品格的人,不会对她有害。
眼中沙,肉中刺。
要命的把柄啊...她怎么能拿身家性命做赌注,去赌一个人永远不会对她有害?
谢清晏有些坐不住了,双手扶额,颤声道:“当初是我错了,我不该心软。但你为什么要把他送到宫中...”
“不为什么。臣心胸狭隘,以强凌弱。”
“那怎么办?他会不会早就告诉了我父皇...”
幸世邈停下筷子,不屑道:“哪怕谢常真的知道,他有本事除掉你我吗?殿下以为什么谢常要的是什么?无非就是下面有人帮他办事,维持政局安稳,保持权力平衡。他废了您,就只剩一个谢清平,谢清平难道真就是什么大孝子了?他皇位照样坐得不安心。”
说来说去,无非权衡二字。
若是没了谢清晏只剩谢清平,谢常就该天天防着被篡位了。
谢清晏心中百感交集,深深地吐了口气:“幸世邈,你说的对。”
幸世邈歪头笑道:“殿下有什么主意?”
“你说的对。只要没了谢清平,那该害怕的就不是我了。”谢清晏脑海中闪过无数北上时的画面,又幻影似地闪过这么多年吃的苦,受的罪。
“小时候我总被人欺负,每次我都是一边哭一边想——为什么别人要欺负我,为什么我总要受别人欺负。”
幸世邈夹起一口小菜,喂到谢清晏口中——这也算是一种别样的哄小孩招数,似乎在说,乖,别委屈啦。
“想明白了吗?”
谢清晏吧唧两口小菜,淡淡道:“想明白啦。别人欺负我,是因为他们想欺负我。我总受人欺负,是因为我从不想欺负别人。听起来很像歪理是不是?我只恨自己懂这个歪理懂得太晚。”
幸世邈摇摇头:“错了,殿下。这只是因为您弱小。”
“哎呀,你也知道我肚子里没什么墨水,表达不好...总之我想表达的就是,为了不害怕,我不要再逆来顺受啦,我要先发制人。
幸世邈放下碗筷,垂下眸。
“我不想你活成处心积虑的样子。”
“那你...你想让我当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傀儡殿下吗?”
幸世邈定眼看向谢清晏:“臣的意思是说,您的前路,臣来涤清。”
好虔诚。
胜过所有情话与暧昧,谢清晏被幸世邈平静的眼神看得面红耳赤,方才还一副心狠手辣的神情,现在却小兔子似地埋头对着手指。
被保护、被爱的人,是长不大的。
谢清晏耳朵很烫,说话也跟着结巴:“我...你...你好烦,幸世邈,你才是小狗...你不要老把我当笨小孩看,我总要学会很多事的...你忘啦,我说过...我以后还要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