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晏被他这么一点,明白过来一些,问道:“是不是要再派个中立些的去?”
幸世邈不置可否:“殿下觉得这朝中真有无党无派之人?并无中立可言。”
既无中立,那便是要在敌视与友好之间二选其一。
“可是派个与他们关系近的官员去做副手干嘛呢?这不是会掣主官的肘吗?”
幸世邈嗤笑一声:“殿下以为,您派去的主官就不会借机公饱私囊了?没人掣肘,他反而不会实心办事。再就是您派这样一个副官去,他们会向那些贪官污吏传讯,届时改得比兔子还快,比您去整治更加省时省力。”
谢清晏听得一愣一愣的,一件事中,人心竟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这还只是诸多政事中的一件,且几本折子都没有被幸世邈单独放到一边,由此可见此事并不是非常重大要紧。
难以想象,幸世邈单独堆放的一叠折子中,会有什么更崎岖周折的事。
谢清晏抓了他几缕青丝,细细地看里面有没有白发,看到没有后松了口气,却又下意识地觉得这只是自己手气好...幸世邈是有白发的。
他才三十出头,就已有白发...虽不算什么特例,但那丝丝刺眼的白,总会在谢清晏看到史书上哪个贤臣过劳死时,从她心中冒出来,扎得她生疼。
“幸世邈...你很累吧...这样过了十年了。”谢清晏低语。
幸世邈被她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说得垂了垂眸,收了其中精明锐利的光。
饶是在把玩人心这一处登峰造极的他,也早早地厌恶了这种日子。
他淡淡地开口:“殿下,其实臣在史书上最喜欢的不是那些名臣。”
“那是谁?”谢清晏猛地抬头,实在想不出除了贤良名臣,幸世邈还会喜欢谁。
幸世邈微微偏头,扯了扯嘴角:“徐宏祖,殿下应该听过他的另一个名字,徐霞客。”
实在惭愧,谢清晏在三年前冲幸世邈抱怨过,自己是个出不了京的太子,见也未见过书画上的锦绣山河...
幸世邈倒是没像宿宜年那样画给她看,而是手抄了一本《徐霞客游记》送给她,但其中言语虽然优美,谢清晏却难以想象出画面...幸世邈手抄的书在她看来并不如宿宜年的画简单易懂,久而久之,那本手抄便被束之高阁。
“你送过我一本手抄...”
幸世邈也知她不喜那本手抄,不过他并不恼,继续说着:“是。他名宏祖,背负着家族的期望诞生...家世显赫,可以做官,可以入仕,但殿下猜猜,他去做了什么?”
“这还用猜?徐霞客游记,自然是游遍大山大河啦。”谢清晏不假思索道。
当话音落下,她才意识到违逆家族的意愿,遵从自己的内心,随心所欲地去活...需要多大的勇气。
心中惭愧又多了几分,谢清晏原以为此书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穷书生所着,却没想是个富家子弟...离经叛道的见证。
她低头又补了一句:“好厉害...好有勇气。”
幸世邈笑道:“殿下若是细细看了那本手抄,会发现其中有个事迹颇为感人。徐宏祖与一僧人结伴共游,约定要去一座山,谁知那僧人半路圆寂,徐宏祖便带着他的骨灰,经历千难万险,把他的骨灰埋在了那座山上。”
原来...原来这就是幸世邈喜欢的人。
不处心积虑,不玩弄权术人心,至真至善,至高至洁。
谢清晏本想说待会就拿出来看,但觉得太过谄媚,打算看了后再与幸世邈谈及。
说话期间,幸世邈的几缕青丝已在她手中成了细细的辫子,垂在一侧,平添些许风流气。
...或许,或许她的幸世邈初心本不在朝堂,闲云野鹤般散漫的人生才是他要的...他背负的什么天下万幸,当真是他心之所向吗?
“幸世邈,你是不是不爱做官。”她以肯定地语气问道。
幸世邈点点头,承认地坦荡。
“那为何入仕途?还做到登峰造极,一人之下?”
“算是圆臣父与兄长的梦。”他眉眼低垂,声音平而缓:“我不会背弃他们的梦想,仅此而已。”
这未免有些好笑,又未免有些悲凉。
权力的巅峰,站的竟是个对权力不屑一顾的人。运筹帷幄十几年,在这污秽的官场中摸爬滚打,没被异化,还能说出‘梦想’两字...
这就是她的幸世邈。
谢清晏拽着那条小辫,低语道:“幸世邈,你等等,等我将你那一套套的学个七八成...以后换你在屏风后面睡大觉,有人敢挖苦你,我骂不死他。”
幸世邈被她这些孩子气的说辞惹笑了,又递给她几缕发丝,意思让她继续编着玩。
“殿下是觉得,臣喜欢徐宏祖,所以想让臣也如闲云野鹤那般过?”
被说中了心思,谢清晏闷闷地嗯了一声。
“巧了,臣也想殿下那样过...所以此事,还是臣来吧。”
幸世邈对谢清晏的感情是复杂的——他不想让谢清晏懂得太多,活得太累,却也不敢让谢清晏一无所知...怕她见到世间污秽,被权力异化,被人心污染...但又知道一定会有那一天。
宿命的马车早晚会把他的谢清晏带向不见底的深渊,他阻止不了,只能试图让它跑得慢一点。
或许他心中一直有个没长大的自己,他回不去了,做不成了,便指望着谢清晏能替他活成那个样。
谁能想到,如今朝堂上铁面无私、冷酷独断的首辅大人,当初也不过是个摸到几颗鸟蛋就会高兴一整天的孩子?
他年幼时,身上可没这么多伟大而又沉重的抱负。
谢清晏眉头蹙了蹙,并不认可他的说法,指着案上单独堆的一叠折子,道:“我要看。”
那是幸世邈从来不准她涉及的政务,她好几次好奇地想去翻看,都被幸世邈用笔杆打了手。
“不行。”
“为什么?我是太子殿下...连政务也看不得?”
“看不得。”
“理由呢?”
幸世邈冷冷道:“脏。”
脏这个字怎么能用来形容这些黄皮折子?谢清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幸世邈是说其中的人心,脏。
“可是我早晚都会登基,都会看到...早看晚看都是一样的。”
幸世邈语气更加强硬:“那就等以后再看。”
“我早看早学不好吗?”
幸世邈瞥她一眼:“不好。臣尚在,许多事便不必殿下亲自来。”
若是在以前,谢清晏定会觉得他独断,可经过为谢清璇择婿一事,她便明白这是对亲近之人的保护...虽然霸道偏执,但也是保护。
她停下手中编小辫子的动作,轻声道:“如果哪天你不在了呢?”
“...”
两人在沉默中对峙良久,秋风莫名得更萧瑟了些,窗外响起落叶被吹起的沙沙声,让人没由来地悲从中来。
“在那之前,臣会为殿下铺好路,留好人。”
他何尝不知道这不算上策?但只要是人,就会有私心,有了私心,便顾不得聪不聪明。
谢清晏想起了《出师表》,诸葛亮亲征前知道自己多半是回不来了,便对刘备留下的小皇帝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
你要用谁谁谁,这个臣下如何,那个臣下如何,用好了他们几个,皇位保管坐得稳...
这些人都是我诸葛亮精挑细选给你留下来的,你可千万不要疏远他们,也不要杀他们哦...
我诸葛亮以后不在了,你可要好好活着,小皇帝。
我幸世邈以后不在了,你可要好好活着,谢清晏。
“卧龙先生?”谢清晏为活跃气氛,故意歪头笑道。
“未尝不可。”
幸世邈捏了捏她的脸,问道:“殿下还记得卧龙先生谥号是什么吗?”
“忠武侯。”
幸世邈挑挑眉,神情中多了几分傲然:“凭臣的政绩,死后封侯应是不难的。臣想自己选个谥号,殿下允吗?”
“允。可你还年轻...你虽三十出头了,但看起来与伏鹤、靳微、张琦玉那几人无异...”
谢清晏实在嘴笨,夸人长得年轻还不忘提及年龄。
幸世邈笑道:“文亭吧,文亭侯。”
说他狂傲不羁吧,他身后只要个侯爵。说他谦虚吧,却连自己的谥号都要亲自定。
谢清晏手抵在他唇上,正色道:“是文亭公,幸世邈。”
可惜,谢齐不可封异姓王爵,公侯伯子男,侯爵已是异性封爵的顶峰。
“你谢家开国两百年,未曾有过异姓公爵的先例。”
谢清晏还是一脸正色:“若我登基,就从你幸世邈起。”
“若有人阻拦?”
“拦不住我,更何况你本就配。你是我的老师,是政绩甚伟的首辅,哪个奸佞不让你封公,我就不让他好过。”谢清晏这话颇有几分昏君的意味。
史书上那些皇帝动不动将某个臣子宠上天,现在想来是有原由的。于谢清晏而言,她若登基,有什么理由不宠幸世邈?
质疑昏君,理解昏君,成为昏君...
幸世邈也懒得训诫她,又问道:“若实在不成呢?臣对虚名并不看重,殿下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