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时半垂着眼,几乎匍匐在地上,只看到一双月白色绣芙蕖的软鞋鞋尖正对着自己。
“陈时你起来吧。”
头顶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传来,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直呼他的名字,从来不叫他“陈公公”。
陈时想起第一次在昭元皇后宫里见到她时的情景。
她是昭元皇后杨氏的侄女,被杨家精心挑选出来送进宫里来养着。明面上说是因昭元皇后早年间伤了身子无所出,膝下寂寥,所以送来陪她聊天解闷的。
但宫里人眼明心亮的,私下里早就议论开了。
当时朝中几乎日日都在为立储之事争个不停,而且呼声最高的五皇子、八皇子与九皇子都到了婚配的年龄,所以按着以往几任皇后都出自世家的传统,杨家此番送人进宫自然是瞄准东宫太子妃的位子。
不论日后哪位皇子入主东宫,杨家的这位小娘子铁定是东宫的女主子了。
只是世事万变,谁又能料到后来那许多变故呢。
直到如今,陈时大约也说不上他那时被选中进承恩殿跟在她身边伺候到底是幸或是不幸。
杨家在朝中势大,其他三大门阀联合起来与之对抗多年,都未成撼动得其分毫,再加上昭元皇后待下威严苛刻,时不时就听说有宫人被皇后惩处。所以在杨小娘子初进宫时,内监宫人们便都私底下悄悄议论,说这样家族中养大的女儿势必不会好伺候。
因此一些在上头有些门路的内监宫女们都早早地打点好了关系,将自己从待挑选的名录中摘了出来。而陈时那时还是个在御膳房打杂的,被干爹陈安派人从烟熏火燎的灶火旁揪过来,擦洗一番,换了身洁净的衣服就填进名单里凑数去了。
陈时自觉地排在其他人后面,一路弓着身子进了承恩殿的后殿。
她就站在后殿小花园中的一棵桃树下面。那时已是暮春了,可宫里的桃花却依旧开得很盛,大片大片的粉红灿若云霞,美不胜收,但在陈时的记忆中,即便是那般盛况美景也比不上她之万一。
杨家出美人,这话诚然不假,陈时心想。宫里人都说昭元皇后风姿卓然,但是眼前这位杨小娘子真真可堪称风华绝代了。
他一时恍了神,只呆愣愣傻站着。
在陈安一一介绍了前面几位宫人后,她手执一柄上绣梅花的团扇半掩粉面,笑吟吟地指着他问:“宫里怎么那么多姓陈的内监,我分不清的,你叫什么名字?”
“陈十。”他抬头答了一句,瞥到干爹飞扫过来的眼刀后又迅速垂下了脑袋。
闯祸了!这是他脑海中第一时间闪现过的念头。
上次在皇后宴请宗室夫人的宴席上,一个小内监抬头回话冲撞了贵人,回来就被打了个半死,事后各宫的管事更是揪着他们连训了好几日的话,今日他却明知故犯,一顿毒打肯定是免不了了。
他的心思乱起来,浑身战栗着,几乎站不稳了。
她却缓步走到他跟前,柔声问道:“四时有序,随之顺之。可对吗?”
他读书不多,自然不晓得对还是不对,只好躬身如实回答:“奴婢入宫早,早就忘了名姓了,因我是干爹陈安的第十个干儿子,所以随了干爹的姓叫陈十,七八九十的十。”
显然他的回答让她有些不满意,她顿了下,半晌才说:“叫陈时吧,四时之时,好吗?”
不等他磕头谢恩,她便又指了指一旁的另一位叫晚心的宫女,对陈安说:“就陈时和她留下吧,其他人你都领回去,待姑母得闲了我再去谢恩。”
或许她后面还说了什么,但陈时已经记不清了,免于一顿肉体上的疼痛,让他庆幸不已,又得贵人赐名,往后在宫里行走间也算是有了正式名姓,遂更加喜不自胜。
宫内当差的人都在初入宫时便登记造册过了,中途改名字的话还是要费上一些周折的,所以他那段时间,不当值的闲暇几乎都耗费在了内廷司。
当上书“陈时”二字的牙牌别在腰间的时候,他委实气派了一阵子,逢人便挺着腰杆郑重自我介绍一番。
而她也从那时起便总是“陈时陈时”地叫,为着这事昭元皇后没少训斥与她,甚至还专门让教引嬷嬷教了她几日宫中的规矩,只是她从来都不改,皇后终是无法便也只好由着她了。
“陈时,你别跪着了,太冷了。”
她又说了一遍,将他的思绪从过往的琐碎记忆中拉了出来,他应了声“是”随后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难为他们竟想到找你过来传话,”她轻咳了几声,缓了口气轻声道:“告诉他们预备新帝登基大典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待她话毕,他这才微微抬眼看向眼前的人。
她比以往更清瘦了,拥着一袭雪白大氅,面上几无一丝血色,发髻上只斜斜插着一支流苏簪子,垂下的珍珠坠子在耳旁微微颤动着,仿佛要受不住似的。
“娘娘,您要多保重身子啊。”
陈时忖了忖,嗫嚅着说了一句,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嘶哑无力。
她勉强牵唇朝他笑了一下,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无力滑落。
她说:“陈时,传完话就去做好你的分内事,再别往这边来了。你能有几条命呢,好好活着。”
“是,娘娘,奴婢省的了。”
眼眶内憋得酸疼,他躬身退了几步转身出来,殿门在他身后合上,像一声无奈的叹息,几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