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三人也不在意小院中的大坑,反而取了些柴火,在坑上架起了烤肉的支架。
没多大会儿功夫,熊熊火焰燃起,剁成大块的猪肉插上木签,烤的滋啦作响。
三人一边喝酒,一边吃肉,好不痛快,只把藏在屋檐上盯梢的叶云天气的牙直痒痒。
王土旺虽然没察觉到她,但他活了两辈子,看人还算准,知道这小娘皮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主儿,保准躲在哪儿盯着自己。
他也不怵,只把烤的喷香的猪蹄到处挥舞,让香气随着北风飘的到处都是,嘴里还不停念叨:
“大人,来尝尝吧!烤的喷香的猪蹄儿,皮脆筋韧油香,下酒最好不过了!”
听着描述,瞧着焦黄焦黄的猪蹄,盯梢了半天的叶云天只觉腹中饥饿难耐,竟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口水。
这下可好,也不知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王土旺的气,她的怒火竟再度涨了三分,就差从眸儿里喷出火焰来了。
院中,王土旺见无人应答,兀的嗤笑一声,随手将烤好的猪蹄儿放在一旁,拿起肉串接着烤了起来。
日头西斜,吃饱喝足的三人带着满身酒气,径直进了屋子呼呼大睡。
就在此时,挨着内城区的禁城,大内宫廷,皇帝处理公务的垂拱殿灯火通明。
“启奏官家,臣有本奏。”
殿下,一身紫衣蟒袍,头戴黑色长翅帽的高官,一躬到底。
殿上,乾元帝眼睑低垂,搭眼瞧着面前案桌上的书文,头都不抬的回道:“韩卿有话直说。”
得了允,太尉兼枢密院知枢密院事韩平这才稍稍直起腰肢。
“回官家的话,臣刚收到北线传回的军报!
三日前,辽人南院大王麾下合察尔、奔溥西格两部日夜整军,合十五万余兵马!
根据细作回报,这两部此前曾得了耶律阿保久密令,这下怕是奔着河间府去的。”
听他这般言说,乾元帝扫了眼桌上皇城司传回的公文,眉梢微挑。
“韩卿,吾怎听闻,这耶律阿保久正焦头烂额呢!”
说罢,乾元帝平淡的瞥了眼一旁太监,太监心领神会,当即躬身小心翼翼的从皇帝案台上取了公文,迈着小碎步递到韩平手上。
韩平驼着背,双手接过公文,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
只片刻功夫,他便恭敬的将公文递还了回去,对着乾元帝拱手鞠躬。
“回官家的话,臣以为,这皇城司密报怕是过于小瞧了女直诸部。
辽人北方草原鞑子叛乱,虽势大,但耶律阿保久调动的可是女直合苏馆部!”
“哦?韩卿倒是说说,这女直合苏馆部有何不同,竟让韩卿这般忌惮?”
“回官家的话,这合苏馆部祖居长白山道,虽被辽人统治,但诸部依旧沿袭族制,唤为女直,因居于长白山道,又被称为东女直。
长白山道苦寒之地,丛林密布,山中尽是熊蛇虎豹,一到冬日,更是大雪封山,生存何其艰难,然这女直部居于那地百年,早已惯了苦寒,端是生的耐寒耐旱,体力惊人。
这些人上马为骑,下马为枪,横刀为匪,拾耙为农,端不是北方草原那起子各自为战的鞑子能对付的了得。
恕臣直言,草原鞑子对辽人而言只似那蚊虫叮之后背,未伤根本!
故吾等还需小心提防辽人偷袭啊!”
殿上,乾元帝稳坐高椅,眯着眼睛听得连连点头,只把韩平当成了说书先生,待韩平说完,他却不为所动,只沉默不言。
就在韩品还想谏言的时候,忽听大殿外,一内侍小黄门报唱道:
“三司使郑玄,跪听宣见!”
“宣!”乾元帝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
片刻功夫,郑玄一身紫衣,头戴黑色长翅帽,腰系锦缎鱼袋,手持玉牌,躬身快步上前。
“臣郑玄,参见官家!”
“免礼,郑卿家来的刚好,本官家问你,眼下国库可撑得住一场大战?”
撑不撑得住,皇帝还能不知?
一瞬间,郑玄思绪转的飞快,低垂着脸,瞧了眼身边一米开外的同样躬身俯首的韩平。
“臣斗胆,请问官家之言大战,何为大战?”
“呵呵。”乾元帝平淡一笑。
“韩卿言辽人十五万,两路取河间府,便按此论。”
话音刚落,郑玄心思百转,瞬间揣测起乾元帝话中隐含之意,连带着快速分析起朝中局势。
大乾自开过以来,开国皇帝以文治武,一边明面自称官家,以表开明态度,亲近臣子;一边拆军权、相权,强化皇权。
文,分了三司和门下中书省,三司计财,门下中书治吏;
武,分了三衙和枢密院,三衙管内,枢密院管外;
而当今圣上御极天下,最擅权衡之道,此番问计与我,想必是这韩平那边关之事做挑头,从三衙手里谋些东西。
若如此,此番还得顺着圣上的意思走。
没多想,郑玄托着玉牌重重躬身,朗声答道:
“回官家的话,去岁钱粮尚有结余,只是眼下三九寒冬,天寒地冻,如若动兵,怕是撑不起十五万之众。”
郑玄这话纯属胡咧咧,眼下国库,别说十五万了,就再加一倍,都顶得住,但他已然明白乾元帝的意思,故不敢多言。
殿上,听到郑玄这般说,乾元帝的嘴角微不可见的勾了勾,调转目光看向韩平。
“韩卿,汝也瞧见了,这寒冬腊月的,出兵不易,莫说十五万了,就算十万吾瞧着都够呛。
这样吧,京营抽调五万禁军,多带辎重,主将再配虎符,领河间府十二万厢军,合十七万,共守河间。”
见乾元帝与郑玄君臣一唱一和,主战派韩平只得心里长长叹了口气,躬身领旨的同时再度启奏。
“臣请奏,敢问官家这主将该点何人?”
“韩卿又和看法呢?”
“臣斗胆直荐,徐国蒋胜后人、当代徐国公兼只应官蒋罗山,战功彪炳、治军有方、攻守有道,可为上将军!”
他话刚说完,就见殿上乾元帝表情肉眼可见的变了变,眼神顿时冷了不少。
而这一幕,全都落在了下方一言不发的郑玄眼中,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韩平此人,忠心直烈,能征善战,平生最大志向便是收回燕云十六州,只可惜,过于驽直了些!
以他之资历,明明历经三朝,却到当今天子继位后才得大用,升任知枢密院事,全因他的性格导致。
也就是当今天子还算有容人之量,否则说不得又要下放到那个角落旮旯种地去了。
不过,随着当今天子御极天下日久,这番容人之量怕也是慢慢消磨干净了。
想到这里,郑玄肚儿里再度叹了口气,举着玉牌躬身上前一步,朗声道:
“启奏官家,臣以为不妥。
徐国公蒋罗山虽战功赫赫,但年事已高,眼下正值三九,天寒地冻,此番点徐国公为上将军,只怕是害了上柱国的姓名。”
郑玄这话说的漂亮,既给了乾元帝台阶,又不冲突徐国公蒋罗山,更是隐约给韩平减免了些许皇帝怒火。
只是这韩平并不领情,还想在反驳,却听乾元帝瞧都不瞧他,只笑意莹莹的望着郑玄,开口道:
“郑爱卿此言有理,蒋柱国戎马半生,此番寒酥时节,怎好叫柱国罔死,不可!不可!换些年轻些的!”
见皇帝这番暗示,郑玄这番却不接话了。
乾元帝的意思很明显,选年轻点的,再观乾元帝近二年的宠臣,独殿前副都指挥使卢都泽。
只是这卢都泽虽长得高大帅气、以擅长蹴鞠得闻于天听,并无甚能耐,且此人贪婪无度,收受贿赂如家常便饭;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关键是他并无统军之能,莫说打仗了,就是治军都治不明白。
郑玄极爱惜羽翼,若是让他出个头,替韩平转一下圣上注意力,他愿意;
若是开口推荐这等无能之辈,怕是打他三棍子他都不愿。
郑玄不开口了,这殿中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
就在此时,侧立在皇帝身旁的内侍省左班都知,也就是管事大太监常备悄无声息凑到乾元帝近前,低声道:
“官家,不若忘了前儿些时日点了卢都泽的将,命他即日起整顿捧日天武四厢军务嘛!”
话音刚落,下方韩平睚眦欲裂,重重踏前一步,高声厉喝:
“好胆,尔等阉人,也敢置喙家国大事!官家,臣请诛杀此獠!”
话音刚落,乾元帝还未发火,就听一旁郑玄直接指着韩平的鼻子骂了起来。
“好你个韩平,竟敢这番咆哮宫闱!”
“吾这是...”
韩平还想说话,却见郑玄竟不顾文人斯文,上前怒目圆瞪,恶狠狠的扯着他的衣袖。
“官家,请准臣之奏,点臣为监督,臣非要将这田舍翁一顿好打!”
官家,臣请将这厮拉出去痛打五十大板,好叫他知道何为天家威严!”
殿上,乾元帝表情阴晴不定了好一会,这才盯着韩平微微摇了摇头。
“算了,韩知枢密院事忧于国事,吾不怪罪!好了,都退下吧!”
闻言,郑玄这才愤愤不平的对着韩平冷哼一声,撒开他衣袖,举着玉牌对乾元帝躬身行礼。
“臣等告退!”
礼毕,在韩平复杂的眼神中,面不改色的低头缓缓退出了这垂拱殿。
待出了外廷,行至朱雀大街,坐在小轿儿上的郑玄这才掀开轿子一侧的布帘,望向这满城灯火,心中不觉冒出一句话。
——国有忠骨,但无贤君。
下一刻,却见郑玄触电般猛地放下布帘,慌不迭的将这大逆不道的话抛出脑海。
中京的夜深了,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肆无忌惮的下着,仿佛要将整个中京彻底掩埋。
待到了第二日凌晨,王土旺打开家门时,整个天地仿佛都被纯银包裹了,与往日不同,今儿这会子的中京仿佛格外热闹,尤其是内城,京官儿早早离了貌美小妾的被窝,洗漱着装。
今天是大朝会,京中官员无论大小,一律要参加;
就连那刚刚得了‘上轻车都尉’一职的王庐,也跟着身披紫蟒袍的王广仁,做牛车赶赴朝会去了。
紫宸殿,十八道门大开,寒风呼啸,高高在上的龙椅上,乾元帝身披龙袍,正襟危坐,微眯的双眼透过皇冠前的冕旒,面无表情的望着殿内争得面红耳赤的众官。
他本以为自己昨晚已经给韩平通过气了,这田舍翁今日不会发难,没成想这厮端是个不识大体的!自己是不开口了,却由着枢密院诸武将与三衙吵的你死我活。
“启禀圣上,依照大乾军律,这对外战事本就该由枢密院主事,怎好叫三衙殿前亲军副指挥使插手;三衙既掌提刑司、巡检司个中事,又掌京畿三辅八十万禁军;
现在又要掌了边军,主管对外诸事,长此以往,岂不坏了祖律,成尾大不掉之势。
故老臣斗胆,请圣上收回成命!”
殿上,乾元帝一言不发,只眯着眼睛,一副睡着的模样,可他心里,早已给这发言的知枢密院副使和他上官知枢密院事韩平买了菜市口一日游的门票。
枢密院掌兵籍、虎符,本该是天子心腹,国之肱骨,谁承想这韩平平素里一言不发,既不争权也不夺利,可一遇到九边之事,便像疯狗一般护着狗盆,任是自己来了也要被咬上两口。
况且他本就有意将枢密院与三衙归一,再以文臣为主官压制众武将,同时重新归权于中书门下省,让这个原本由中书省和门下省合并的清水衙门重掌相权,再辅以三司计相。
这般下来,两文一武、三足鼎立的朝堂局势显现,文既压了武,自己又能稳坐钓鱼台,以内侍省和皇城司互为耳目,监察百官,目容天下。
这乾元帝不通军事,既想享乐玩女人,又想绵延国祚,做那开疆辟土的圣王,遂想出了这番法子。
让朝堂三足鼎立,形成稳固局势,自己又省出时间玩女人了,又可以抽空关心一下朝堂,免得一家独大。
这般想法是好的,只是后世无数经验表明,以文抑武可不是这般抑的,且非武将出身的将军,能打好仗的真的不多。
殿下,殿前亲军指挥使徐成阼一言不发,眼观鼻鼻观心,任由手下反驳叫骂。
不是他不想管,而是管不了。
三衙从来直属皇帝,殿前亲军、殿前亲军马军、殿前亲军步军合称三衙,互不统属,他这个殿前亲军指挥使虽名义上是三衙主官,但从来不多放一个屁。
正因如此,乾元帝才会把他这个三番五次自乞骸骨的老家伙放在这样一个位置上。
他心里清楚的很,当今圣上御极天下八载,已然不像初登基时夹带空空如也,这会子他夹带里有人了,自己不过是皇帝亲信爬上来之前占着位置的粪石。
若皇帝亲信功劳名望够了,自己不识趣点早点腾地方,怕不是也要菜市口走一遭。
殿下争论愈发不休,与此同时,翰林院大学士越朗越众而出,以压下周遭众人的声音朗声道:
“圣上,臣翰林院越朗斗胆启奏!”
“准!”
宛若昏睡的乾元帝缓缓张嘴,声音无喜无悲。
得了允,越朗再度上前三步,双手持玉牌一躬到底。
“谢圣上!
圣上,臣以为,此前三司使郑大人所言极是!
眼下正是三九寒冬,大军开拔资费良多,不可妄动大军,以伤国本。
故调取禁军五万,实乃爱民护军之举,只是这上将军人选,臣以为殿前亲军副指挥使实在在合适不过!”
“嗯?”乾元帝声音拖得老长,双眸睁开,显然一副来了兴趣的模样。
“越卿,知枢密院副使此前不说坏了祖律,尾大不掉嘛?怎你翰林院不服气?”
乾元帝这话说的极阴险,先用‘卿’称呼越朗,又用官职称呼知枢密院副使,最后又用越朗代替翰林院;
一句下去,径直让朝堂大半官员变了脸色。
越朗自然也品到了皇帝话里的意思,心生喜悦的同时胆子顿时大了不少,直纳头就拜。
“回禀圣上,臣以为知枢密院副使此言乃争权夺利、倾轧同僚之言!”
“你倒是说的唬人,既如此,说来听听。”
“遵旨!圣上,枢密院执掌边事,这二三十年来无存进不谈,燕云十六州无数百姓亦身处水生火热之中,然枢密院诸僚依旧霸着九边之事,汝护食野狼,嫉贤妒能,轻易不让人轻触!此为远虑;
且殿前亲军副指挥使卢都泽卢大人此前奉旨整顿禁军,眼下以二三月,想来以有成果;
臣虽为文职,也只军情如火,寒冬腊月贸然出兵已是大忌,若再贸然临阵换将,更恐将士心生不满,易生哗变,此番阻挠,更是近忧。
不若点卢都泽为将,领虎符、圣旨、禁军,以五万之众,北出河间,行兵贵神速之举,合十二万边军于一处,依托高墙坚城,以逸待劳守辽人。
且辽人出兵十五万,臣以为,攻城之战,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
而吾等以十七守十五,以逸待劳,趁天寒地冻,一战可定之!
至于殿前亲军副指挥使卢都泽,虽未历经战事,亦可配知兵副将;如此,四平八稳之势已成。”
大殿下,越朗越说越自信,大殿上,乾元帝嘴角含笑,听得摇头晃脑,丝毫不见刚才昏睡之相。
待越朗说完,他竟听得有些意犹未尽,当即一拍龙椅,威严眸子扫向殿下诸官。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越朗此言,诸位爱卿以为呢?!”
他这话虽未明说,但与明说也无甚区别了。
殿下,有人沉默,有人张口欲言,有人却纳头就拜,直乎圣上英明。
见越来越多的人拜了下去,那站在最前一列的韩平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岁一般,长翅帽下沿的银发根根萎靡,最后长叹一声,扑通一下,无力跪倒在地。
这天下到底是赵家的天下,是乾元帝的天下,他就算再执着于心中信念,也不能在这满堂诸官皆跪的情形下兀自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