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的风在呼啸,雪越来越大,雾越来越浓,风雪中的一切都看不清晰真切,唯有指尖那抹火星,依旧刺目。
他清楚地听到她说,她信他。
“商老板确实从梁城带来了真相,但我想,听你说。”江未已坚定地看着他。
张怀瑾移开了视线,他低头,又抬头,重新看向她:“为什么?”
“我们是夫妻。”
张怀瑾看着眼前的女人,释然地笑了。他从来没有笑得这么轻松,这么发自肺腑,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好。”张怀瑾又说了一遍,“好。”
“张家,真的降日了吗?”
在江未已的注视下,张怀瑾点头了。
在江未已的心堕下去的时候,张怀瑾把它托住了。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张家降日了。但当年的真相,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也很少人愿意去相信,因为人们只相信他们看到的,或者说,他们想看到的。”
张怀瑾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现在,我把真相告诉你,江未已,你给我接住了。”
1938年,多事之秋。
梁城郊外的一间小农舍中,细微的火光在逐渐低垂的夜幕中格外刺目。
农舍外有连天的野草,护城河河水粼粼地荡漾着城门烽火台上的火光,以及,一面面耀武扬威的太阳旗。
42岁的张客卿藏匿在黑暗中默默吸烟,眼前的这一幕格外眼熟,像几天前沦陷的柳城。
1937年北平第一声炮打响,日军如瘟疫一般蔓延九州,一路长驱直入直抵腹地。几日前,日军南下抵达广东,离梁城几十里外的柳城不敌其力,眼看敌人突破第二道防线,柳城守城军将领向梁城请求增援。
梁城守城军二话不说派兵增援,然而柳城还是没有逃脱沦陷的终局。
日军并没有停止侵略的步伐,转头便将矛头对准梁城,梁城守城军本就因出城援柳而军力锐减,怎敌十五万日军?短短72个小时,梁城沦陷。
敌人火力猛而迅速,守城军撤离之时甚至都无法疏散群众,三分之二的梁城百姓就此深陷于日军的泥沼之中。
当最后一支烟燃到尽头的之后,他将烟头掷在地上,一脚踩灭。
此时才发现他身后还坐着一人。惨白色的月光从茅草的间隙中漏下来,照在那人腰间别着的枪柄上,反射出金属的森森白光。
“做不做?”那人道。
张客卿看着黑暗中的人,低声说:“好。但我需要你的一个承诺,事成之后,把我的家人送到英国。”
张家像梁城的大多数人一样,没有在混乱中逃出城。日军向张家索要三十箱钨金,但与后世传闻中不同的是,日军口口声声的“商业交易”,只是单方面的。
彼时张家码头、仓库悉数被日军侵占,但如何都没有找到传闻中的三十箱钨金,日军于是控制了张家女眷,胁迫张客卿说出三十箱钨金的位置。
一面是家国大义,一面是亲人朋好,张客卿陷入痛苦的矛盾挣扎之中。就在这时,守城军将领秘密找到了张客卿,告诉他守城军准备反攻的计划,让他假意接受日军的劝降,秘密调查情报,协助反攻。
这位将领不是别人,正是江晚意的哥哥,江家江竹胜。江家从军,自清末以来江家便是守城军的统领,此次决定让张客卿成为暗线,也是因为江家足够了解他的背景和手腕,何况他曾经本就是新军中人,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
今夜之后,张客卿摇身一变,成了梁城有名的头等汉奸。
梁城人对他指责谩骂,万般唾弃,张客卿默默承受着压力与怨恨,没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任何人,甚至是家人。
彼时张怀瑾17岁,正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好年纪。张客卿答应交出钨金的时候,张怀瑾不解地质问他是不是疯了。
张怀瑾不能相信,曾经对着地图上失陷的城市痛心疾首的父亲,与他畅谈时局政治的父亲,教育他“男儿何不挂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父亲,如今竟然与心中的家国大义背离,成了一位苟且偷生的懦夫。
张客卿违心地说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看着张怀瑾愤然离去的身影,他竟然笑了。
恨就恨吧,至少,你还能好好地活着。
其实从日军如此阵仗想要获取钨金开始,张客卿便有了猜疑。张客卿很快调查到,如今日军主力已经离开梁城继续西进,守城的军队看似充裕实则空虚,弹药枪支大部分随主力流走,日军索要钨金就是要解决枪支问题。
藏匿在山峦中的守城军得知了这一情报,迅速组集军队,联系到了柳城守城军残部,只待两军会合,开始反攻。
准备时期,张客卿开始强迫张怀瑾习武练枪。
张怀瑾身子不算硬朗,从前一直在象牙塔里念书,从未接触过这等训练,加之一直以来对张客卿的仇怨和不解,所以对张客卿的要求很是逃避反抗。
张客卿曾是新军教头,教训新人的手段从不手软,他对张怀瑾也是如此。他将张怀瑾关在练武场,跟张怀瑾真刀真枪地动手打了一场,张怀瑾自然不敌他,被打得伤痕累累,差点咽了气。
此后每日,他都用这样的血腥残暴手段逼迫张怀瑾拿起刀剑,眼看着张怀瑾小狼崽似的慢慢成长,到最后,他竟然打不过张怀瑾了。
那日张怀瑾反扣住张客卿的手腕将他压倒在地,张客卿满脸充血,竟放声大笑了出来。
张怀瑾不明白张客卿为什么要笑,眼前这个男人明明是他的父亲,他最亲近的人,却叫他越来越看不透。
直到张客卿告诉张怀瑾他准备出城时,张怀瑾才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这日是计划中守城军反攻的日子,张客卿作为诱饵引导日军出城,他以老太太生病为由,请求将张家女眷送到英国,日军自然不愿,张客卿提出让张怀瑾留下来,江晚意也自愿留下来。有这二人当作筹码,又鉴于张客卿平日里积极合作,日军答应了。
临行前,他将一把枪交给了张怀瑾。
那是一把左轮手枪,10英寸枪管,6发子弹,德国进口的高尖货。
张客卿将这把枪放在张怀瑾掌中时,这把枪多了分别样的重量。
“如果我没有回来,如果没有成功,用这把枪保护你大娘,保护自己,好好活着。”
张怀瑾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眼前这个释然一笑的男人,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他转身向黑暗中走去,没有一次回头。
张客卿带领日军分队进入了守城军的埋伏圈,打响了反攻的第一枪,守城军势如破竹收复了梁城、柳城,守城军回城时,全城百姓欢呼喝彩。
百姓高举江家军的旗帜,欢呼着英雄的名字,但这些名字中,没有张客卿。
反攻胜利了,张客卿却没有回来。
他死在了这场战役中,无怨无悔。
守城军本是要为张客卿正言平反的,但战争又开始燎原起来,最终敌人势力过大,重庆方面传来指示让梁城疏散民众,南撤军队,于是,当年的真相消失在匆匆车马之间,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