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相较于北平的干冷,上海的湿冷更是惹人难熬。张怀瑾忙于操持入冬之后的皮草生意,平日里很少回公馆,更多时候衣食住行都在公司里。江未已有时会顶着柳絮似的风给张怀瑾送饭和换洗的衣服,但二人见面的次数很少,很多时候张怀瑾都不在。
很多时候都是江未已独自在家,日子一长,她忽觉无事可做。
从前在晚梨戏园,她可算是个大忙人,一面要做戏院的头号监工,一面还要披着梨花白的壳子刀口舔血。虽说每日奔波在风里雨里,对她而言却乐得自在。
可现如今她甚至能闲得拿起书来了。她愈来愈有种被豢养在金丝笼里的感觉,这种感觉着实令她别扭得很。
这天夜里,她横竖都睡不着,于是披上一件长大衣独自走到小阳台,点烟。
看着万家灯火,她蓦然想起蒋云山的信来。
计算着时间,他们估计已经到了陕北了吧。
看着指尖的烟缓缓燃尽,屋内忽然传来遥远的电话铃声,音符在空旷的小白楼里乱飘,饶人心惊。
她循着声音下了楼,到客厅接起电话。
电话应该是自电话亭打来的,那头很吵,有铛铛车的鸣笛声,鱼鳞剐蹭掌心似的碎语声,还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喂?”江未已试探性地说。
“我找到江晚舟了。”
指尖的烟落到地毯上,江未已头顶炸开一阵酸麻,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这个名字,太久没听到过了……
商老板声音哑然:“我在日租界的远东第一厅,你过来吧,注意安全。”
电话被挂断,将江未已的神经也一并挂断。
日租界……远东第一厅……
江未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张公馆的,也不记得是如何搭上了开往日租界的车,直到过租界关口时微微摇下车窗,从黄浦江上吹来的微凉的风才令她忽然清醒过来。
过了关口,世界都变了。
变的是铺天盖地的太阳旗,大街小巷巡逻的官兵。不变的是香鬓俪影,灯红酒绿。
江未已紧了紧领口在大街上匆匆走着,右手下意识捂住腰间的枪,直奔远东第一厅。
江未已对远东第一厅有所耳闻,同百乐门舞厅一样,远东第一厅也是一个综合性娱乐会所。这所舞厅主要接待的是日本军官,尤其的,日本高级军官。
江未已躲过一辆黄包车,铛铛车从面前缓缓走过,视线上移,远东第一厅的霓虹灯牌匾逐渐映入眼帘。
她很快在不远处的红褐色电话亭里看到了商老板,商老板夹着一支烟倚在电话亭边上,眼眸低垂,周身隐匿在红绿色阴翳中。
商老板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扔掉烟头朝她款款走来。
二人碰了面,江未已看向远东第一厅:“他在里面?”
商老板点头:“有一批货要跟日本人来往,谈生意时遇到的。”
江未已垂了眼眸。
二人缓缓向远东第一厅走进,舞厅内飘扬出蹦擦擦的旋律与爵士乐,门口穿着燕尾服的迎宾们恭敬地对二人弯了腰,商老板一只脚跨进舞厅,身后的江未已却不动了。
舞厅的摩登音乐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浪头带板,大擦小擦,快板三弦。舞台上裙摆翩飞,流苏鞋踩着台步,靠背旗子迎风飞舞,红缨花枪对碰。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
——帅字旗,飘入云,斗大的“穆”字震乾坤。
江未已刷地流下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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