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妇看着三十来岁,眉眼姣好,端庄大气。身披素色长袍,珠钗轻颤,双手规矩地拢在袖中,步伐平缓。
她走路的姿势十分奇怪,脚下像踩着棉花,要人搀着才能走得稳。
她面上没有一份表情,她是冷的,冷得跟偶人一样。
后头跟着的是小丫鬟,手捧一座琉璃盏,里头摆满翠色果蔬。
“大娘。”
张怀瑾抬眼一瞧,面上毫无波澜,双手握拳交叠作辑,行了个不太正式的礼。
反倒是那少妇眼眸一敛,上前脱掉张怀瑾身上的水袖,嗔怪道:“什么时候买进的东西,以后不要玩儿了。”
“我不是玩儿,大家不是都爱听戏么?这有什么不好的。”张怀瑾似乎对这位唤作“大娘”的人心生抵触,从她手中抽回水袖,有些嫌弃地拍了拍。
“听戏和唱戏哪儿一样,赶紧拿开,晦气。”少妇轻扫张怀瑾肩头上的细尘,不想他一个闪身,灵巧避过,抓了一场空。
“你大娘?你娘不是早就已经……”江未已懵然,话没经过脑子便脱口出来。
“已经怎么?死了?对,早死了。”张怀瑾跟开玩笑似的,说话阴阳怪气,含沙射影。
少妇与丫鬟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少妇讪讪地收回手,低声叫身旁的丫鬟将果蔬摆上。
江未已在一旁看着,暗道这些人都好生奇怪,似乎各有私隐,烂在肚里也不愿挑开了讲。
“娃娃是哪家的小姐?快些坐下。”少妇视线一瞥,招呼站在一边的江未已。她见江未已模样白净,便以为是哪家来做客的金贵小姐。
“哈哈哈哈,我不是哪家小姐,我就一唱戏的。您要觉着晦气,我就站远些。”江未已道。
少妇却有些怔愣,中了邪似的,望着江未已有些游离。视线一转,瞥见江未已脚裸上那枚褪色的古铜色铃铛,似是终于想起了什么,脸色煞白,眸中净是疑惑与惊愕。
“你怎么会……”她声音都有些颤抖,开口想说些什么,又下意识吞了回去。
不知是否看走了眼,方才少妇想喊的分明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未已见少妇这副模样,心里一阵恶心。
她莫名感觉眼前这位少妇眼熟,仔细想想,突然记起那日在后台的月洞门内见到的小小女人。
莫非……这人就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婆子?
“今个人好多啊,介不介意我也来凑个热闹? ”
江未已还没来得及问,又是一阵人声响起,脆如黄莺,娉婷袅袅。
循声望去,便见商老板从廊道大步走来。不知是不是忘记带那把平日里中意的绢扇,她以手作扇轻轻扇动,额上沁出汗珠。
“商老板?”江未已更是有些纳闷。
虽说商老板是梁城数一数二的暴发户,但从未听说过她与张家有什么来往。
张怀瑾将水袖理好叠放在胡床一角,抬眸笑了笑,行礼喊了声:“阿姐好。”
“欸!就爱听你喊我姊姊。”商老板摆了摆手,笑得迷离。
商老板到梁城其实不久,从商公子手中接受商家的事物不过也是几年时间。往大了数也不过二十来岁,芳华正茂,年轻有为。
江未已寻思着,这商老板怎么也不姓张吧,俩八竿子都打不到的人,一声“阿姐”倒是喊得亲切。
“哟?姑姑也在这儿?”商老板像是才刚注意到一边儿的少妇,捏尖了嗓子,“早知姑姑在这儿,我就不来了。”
她这句话说得好听,却是半分诚意都没有。反倒反客为主,上前两步惬意坐下,手中捻起琉璃似的杨梅,往嘴里不客气地送了几颗。
少妇脸色愈发难看,走也不是,只好也跟着坐下。
气氛开始变得诡异。三人明坐的是同一张桌子,吃的是同一盏果蔬,却各自心怀异胎,剑拔弩张。
少妇咳嗽两声,开口寒暄:“商老板最近过得怎么样?你看看,都瘦了。”
商老板两手一背,柳眉一挑:“不比姑姑,姑姑过得应当不错。你看看,都胖了。”
“商老板也老大不小了,你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姑娘在外头抛头露面的总归不好,早该寻个好人家嫁了,后半生才有些指望不是?有没有相中的?告诉姑姑,姑姑去给你当媒婆。这些事理应当娘的为你做,但奈何你娘走得那么早。你娘与我也是旧时,你用不着客气,你体体面面地嫁出去,也算是了了她的心愿。”她有意拉近距离,声音都往上扬了几分。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都不急,您急什么?我有钱有才有力气,要男人干什么。不像姑姑,为一郎君忙活了半生,这到头来还是独守空房不是?姑姑晚上要是寂寞,只管来画堂春,我专门给你挑兔儿爷。”商老板道。
少妇头一次在嘴上吃瘪,苦笑着,多插一句:“商老板当真生得一副好嘴,伶牙俐齿。”
“不敢不敢,比不过您。”
都说两个女人一台戏,这出戏,俩人一人一句,唱得真是响亮。
江未已在一边听着直叹“佩服佩服”。没有蹦一个脏字,却能准确无误地挑着人家痛处掐。
“嘿呦谁吃了炮仗啊,一股子硫磺味儿。”江未已笑够,上前叫停,这架势再贫下去得掐起来,“得,二老都歇歇。”
“好久没听过你这小妮子唱戏了,来一段儿?”商老板大手一挥,江未已险些以为她又要挥手洒下大把洋券。
“好嘞。”
江未已有模有样地“欸”了声。
行头不齐,戏子也不齐,唱不了大戏,只好来段小的意思意思。
她倒是脚步不带慌张,神气地一抹鼻子,心道:张怀瑾,看你爷爷展示展示什么叫真正的技术。
手作兰花掌起头,轻移莲步,脚下生风。轻步曼舞似燕子伏巢,疾飞高翔像鹊鸟夜惊。水袖如清泓共舞,柔情似水抽离自如。志在高山表现巍峨之势,意在流水舞出荡然之情。
拼身段,江未已还真没怕过谁。
商老板看得欢乐,连连鼓掌。
倒是张怀瑾皱眉,左手扶额,连连摆头。
江未已冷哼一声,定住身形,将水袖灵活收回,勾指作托月,算是结束。
“我我我他……啊呸,又怎么了?”江未已一见张怀瑾这幅表情就知道没好事儿,忍着性子把那句“他奶奶的”压下,不知道自己又是哪步出了岔子。
“错了,圆场跑错了。”他叹息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圆场跑得好,叫‘纹丝不动’,上身稳而步子似压不压,切忌身体晃动。摇、晃、扭、颤、拖、散六病,你样样都有,得亏你爹还是京都名伶,他绝妙的身段和步法,你倒是一样都没学到!”
“我哪有!我、我……”
江未已插着腰,脸颊鼓成包子。她愤愤地瞪着张怀瑾,羞赧地涨红了脸。
她瞪了张怀瑾好一会儿,终于手往两边一摆,脚往地板上狠狠一跺,转身飞快地跑出了张家。
商老板剥着葡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张怀瑾打趣道:“嘿呦,你这可是把我的小妮子气跑啰!”
江未已气鼓鼓地回到隆春班,铁头见状忙问发生了什么,江未已这可逮着个机会好好泄愤,将事情添油加醋,专挑张怀瑾不好的讲。
“你竟然去教张少爷唱戏了?神奇神奇,他竟然会找上你。”本以为铁头会说:“神奇神奇,人家少爷竟然会想学唱戏。”,没想到又是一个打击,揶揄江未已是个半吊子还敢去教别人。
“害,别提了别提了。”
“咋?人家学得太好了?”铁头反话,屡试不爽。
“呸呸呸!我呸!狗娘养的。不过蒲柳之姿,泥胎木塑毫无灵窍一点。”江未已气上头,管他三七二十一是非颠倒,先数落了再说。
“哦~”铁头眯眼,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听说人家好看的紧,赏心悦目,你也知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