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打那时起江晚舟就叫她小铃铛。起先她还有些不习惯,总觉着“私娃子”三字没什么不对头,待江晚舟跟她解释清楚什么是“私娃子”后,眼神游移着低下头,绞着手指缓缓道出一个“哦”字。
戏班里没有白吃饭的道理,小铃铛这个年纪不大不小的,理应吃吃苦,开始练起唱戏的把式。
得亏老天爷赏了个好饭碗,小铃铛嗓子清亮,身段柔软似水,是个好苗子。
起先本是乔老在教,她混迹在男人堆里自顾自的学,有板有眼,一套唱念做打下来气都不带喘的。
她总归是后头来,做了个不明不白的班主小囡。戏班中的人不晓得头尾,加之有人与那日雪地磕头一幕撞个满怀,人多口杂的,私底下竟悄悄传出什么个班主春宵一度,美娇娥带娃找上家门一说来。于是就有了后头明面上和谐友好打哈哈,背地里刷枪脚一歪手一抖,直直向小铃铛栽去,撞个人仰马翻,你死我活才好。
江晚舟见了是连连叹气,这下日子是没法过了。
大家可都看着这小贱种该怎么个反应,等着乐呵乐呵。没想到人家倒是身脚好,同时脚一歪手一颤,不慌不忙就给避了过去,到头来是那人摔个狗吃屎,要多糗有多糗。
有日她还不紧不慢啃了口手中的酸枣,朝向她挑事的高矮胖瘦们大喊了声“莫急”,左右指点着哪哪摔得不够惨烈,哪哪跌得不够真实。
“你们看嘛,要摔就摔得实在些,别人还没倒下去就叫得跟杀猪似的,手头上带点东西也好嘛……”
“摔也不能真摔,肖叔是怎么教你们的?倒就倒在软和一点的位子呀,别到头人你都没碰着,倒是自己撞出个一脸包来……”
“还有你,对对对别看了就是你,那枪是怎么耍的?软绵绵像个臭病秧子,叫乔老看了是要拿鞭子抽你的哩!”
她说着起劲,从板凳跳下来亲自演示一番,字正腔圆事无巨细,在这方面倒像个行家。
一边的高矮胖瘦倒也听得起劲,末了还不忘喝彩两声,待小铃铛走远之后才反应过来。
“哎我刚是来干什么来着?”小胖挠头。
躲在角落的江晚舟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捶胸顿足半天没缓过气。
“这小姑娘还挺有趣的。”
遂整了整衣襟,从暗处蹒跚出来,对高矮胖瘦正声说道:
“她不是杂种,她是我阿妹,她是班主的女儿。”
后来便是江晚舟主动请缨,将小铃铛交托给他亲自来带,日子会好过很多。
隆春班稍稍有了起色,手头宽裕不少,每餐总算能多凑出几碗饭食来。
戏班一直以来都有个吃饭的小屋子,长桌长凳一排半开,几十来号人整整齐齐坐下,倒有几分四世同堂的意味。
主坐是江东篱,左手边满嘴长须,相如包骨的便是乔老。别看一身和蔼模样,其实背地里用鞭子抽人能抽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而右手边的便是肖叔,五大三粗虎背熊腰,长着老实人憨厚的脸,最爱唱包公。
有时吃得上米饭,用一个大木桶装着,自己伸手用长勺去舀,说是每人两勺,但盛多盛少全看个人的手段,常常一轮过来,分到小铃铛时就只剩硬邦邦的没人要的锅巴。
江晚舟同旁边换了个坐,在人瞧不见的地方把小铃铛手里的那碗锅巴夺了过来,与自己米饭的掉了个。也不嫌弃那沾满口水的锅巴,拿热水泡发了,嚼嚼还挺有味道。
小铃铛望着身前热气蒸腾的满满一碗米饭,心中五味杂陈。自然是不敢要,在桌下推搡着,争执厉害时,手一滑,捧着的碗连带着热乎的饭“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撒了一地。洁白的米饭粘上地上的泥泞土灰,像璞玉蒙了尘。
是不能吃了。
她却惊呼着蹲下身来,拿调羹从地上的灰堆里刨着米饭,把脸埋在碗里吹了吹,拧巴着将那碗饭捧起来,紧咬下唇,是要哭了。
“阿哥,沾灰了……”
“脏。”江晚舟见她还欲要往嘴里送,连忙截下来,她却怎么也不肯。
“我饿……”鼻头红着,“吧嗒”一声,豆大的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他却慌了神,心中一缕不知名的情绪涌上心头,从前所有不满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此后,江晚舟吃饭总是剩一大半,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把米饭扒进小铃铛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