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华轩辞别,到那边书房里去坐.才坐下,门上人同了一个客进来.这客是唐三痰的哥,叫做唐二棒椎,是前科中的文举人,却与虞华轩是同案进的学.这日因他家先生开馆,就踱了来,要陪先生.虞华轩留他坐下吃了茶,唐二棒椎道:今日恭喜令郎开馆.虞华轩道:正是.唐二棒椎道:这先生最好,只是坐性差些,又好弄这些杂学,荒了正务.论余大先生的举业,虽不是时下的恶习,他要学国初帖括的排场,却也不是中和之业.虞华轩道:小儿也还早哩.如今请余大表兄,不过叫学他些立品,不做那势利小人就罢了.
又坐了一会,唐二棒椎道:老华,我正有一件事要来请教你这通古学的.虞华轩道:我通甚么古学!你拿这话来笑我.唐二棒椎道:不是笑话,真要请教你.就是我前科侥幸,我有一个嫡侄,他在凤阳府里住,也和我同榜中了,又是同榜,又是同门.他自从中了,不曾到县里来,而今来祭祖.他昨日来拜我,是‘门年愚侄’的帖子,我如今回拜他,可该用个‘门年愚叔’?虞华轩道:怎么说?唐二棒椎道:你难道不曾听见?我舍侄同我同榜同门,是出在一个房师房里中的了,他写‘门年愚侄’的帖子拜我,我可该照样还他?虞华轩道:我难道不晓得同着一个房师叫做同门!但你方才说的‘门年愚侄’四个字,是鬼话,是梦话?唐二棒椎道:怎的是梦话?虞华轩仰天大笑道:从古至今也没有这样奇事.唐二棒椎变着脸道:老华,你莫怪我说.你虽世家大族,你家发过的老先生们离的远了,你又不曾中过,这些官场上来往的仪制,你想是未必知道.我舍侄他在京里不知见过多少大老,他这帖子的样式必有个来历,难道是混写的?虞华轩道:你长兄既说是该这样写,就这样写罢了,何必问我!唐二棒椎道,你不晓得,等余大先生出来吃饭我问他.
正说着,小厮来说:姚五爷进来了.两个人同站起来.姚五爷进来作揖坐下.虞华轩道:五表兄,你昨日吃过饭怎便去了?晚里还有个便酒等着,你也不来.唐二棒椎道:姚老五,昨日在这里吃中饭的么?我咋日午后遇着你,你现说在仁昌典方老六家吃了饭出来.怎的这样扯谎?
小厮摆了饭,请余大先生来.亲大先生首席,唐二棒椎对面,姚五爷上坐,主人下陪.吃过饭,虞华轩笑把方才写帖子话说与余大先生,余大先生气得两脸紫涨,颈子里的筋都耿出来,说道:这话是那个说的?请问人生世上,是祖.父要紧,是科名要紧?虞华轩道,自然是祖.父要紧了,这也何消说得.余大先生道:既知是祖.父要紧,如何才中了个举人,便丢了天属之亲,叔侄们认起同年同门来?这样得罪名教的话,我一世也不愿听!二哥,你这位令侄,还亏他中个举,竟是一字不通的人.若是我的侄儿,我先拿他在祠堂里祖宗神位前先打几十板子才好!唐二棒椎同姚五爷看见余大先生恼得像红虫,知道他的迂性呆气发了,讲些混话,支开了去.
须臾,吃完了茶,余大先生进馆去了.姚五爷起身道:我去走走再来.唐二棒椎道:你今日出去,该说在彭老二家吃了饭出来的了!姚五爷笑道:今日我在这里陪先生,人都知道的,不好说在别处.笑着去了.
姚五爷去了一时又走回来,说道:老华,厅上有个客来拜你,说是在府里太尊衙门里出来的,在厅上坐着哩,你快出去会他.虞华轩道:我并没有这个相与,是那里来的?正疑惑间,门上传进帖子来:年家眷同学教弟季萑顿首拜.虞华轩出到厅上迎接.季苇萧进来,作揖坐下,拿出一封书子,递过来说道:小弟在京师因同敝东家来贵郡,令表兄杜慎卿先生托寄一书,专候先生.今日得见雅范,实为深幸.虞华轩接过书子,拆开从头看了,说道:先生与我敝府厉公祖是旧交?季苇萧道:厉公是敝年伯荀大人的门生,所以邀小弟在他幕中共事.虞华轩道:先生因甚公事下县来?季苇萧道:此处无外人,可以奉告.厉太尊因贵县当铺戥子太重,剥削小民,所以托弟下来查一查.如其果真,此弊要除.虞华轩将椅子挪近季苇萧跟前,低言道:这是太公祖极大的仁政!敝县别的当铺原也不敢如此,只有仁昌.仁大方家这两个典铺.他又是乡绅,又是盐典,又同府县官相与的极好,所以无所不为,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如今要除这个弊,只要除这两家.况太公祖堂堂大守,何必要同这样人相与?此说只可放在先生心里,却不可漏泄说是小弟说的.季苇萧道:这都领教了.虞华轩又道:蒙先生赐顾,本该备个小酌,奉屈一谈;一来恐怕亵尊,二来小地方耳目众多,明日备个菲酌送到尊寓,万勿见却.季苇萧道:这也不敢当.说罢作别去了.
虞华轩走进书房来,姚五爷迎着问道:可是太尊那里来的?虞华轩道:怎么不是.姚五爷摇着头笑道,我不信!唐二棒椎沉吟道:老华,这倒也不错.果然是太尊里面的人?太尊同你不密迩,同太尊密迩的是彭老三.方老六他们二位.我听见这人来,正在这里疑惑.他果然在太尊衙门里的人,他下县来,不先到他们家去,倒有个先来拜你老哥的?这个话有些不像.恐怕是外方的甚么光棍,打着太尊的旗号,到处来骗人的钱,你不要上他的当!虞华轩道:也不见得这人不曾去拜他们.姚五爷笑道:一定没有拜.若拜了他们,怎肯还来拜你?虞华轩道:难道是太尊叫他来拜我的?是天长杜慎卿表兄在京里写书子给他来的.这人是有名的季苇萧.唐二棒椎摇手道:这话更不然!季苇萧是定梨园榜的高士.他既是名士,京里一定在翰林院衙门里走动.况且天长杜慎老同彭老四是一个人,岂有个他出京来,带了杜慎老的书子来给你,不带彭老四的书子来给他家的?这人一定不是季苇萧.虞华轩道:是不是罢了,只管讲他怎的!便骂小厮:酒席为甚么到此时还不停当!一个小厮走来禀道:酒席已经停当了.
一个小厮掮了被囊行李进来说:乡里成老爹到了.只见一人,方巾,蓝布宜裰,薄底布鞋,花白胡须,酒糟脸,进来作揖坐下,道:好呀!今日恰好府上请先生,我撞着来吃喜酒.虞华轩叫小厮拿水来给成老爹洗脸,抖掉了身上腿上那些黄泥,一同邀到厅上,摆上酒来.余大先生首席,众位陪坐.天色已黑,虞府厅上点起一对料丝灯来,还是虞华轩曾祖公在武英殿御赐之物,今已六十余年,犹然簇新.余大先生道:自古说‘故家乔木’,果然不差.就如尊府这灯,我县里没有第二副.成老爹道:大先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像三十年前,你二位府上何等气势,我是亲眼看见的.而今彭府上.方府上,都一年盛似一年.不说别的,府里太尊.县里王公,都同他们是一个人,时时有内里幕宾相公到他家来说要紧的话.百姓怎的不怕他!像这内里幕宾相公,再不肯到别人家去.唐二棒椎道:这些时可有幕宾相公来?成老爹道:现有一个姓‘吉’的‘吉’相公下来访事,住在宝林寺僧官家.今日清早就在仁昌典方老六家.方老六把彭老二也请了家去陪着.三个人进了书房门,讲了一天.不知太爷是作恶那一个,叫这‘吉’相公下来访的.唐二棒椎望着姚五爷冷笑道:何如?
余大先生看见他说的这些话可厌,因问他道:老爹去年准给衣巾了?成老爹道:正是.亏学台是彭老四的同年,求了他一封书子,所以准的.余大先生笑道:像老爹这一副酒糟脸.学台看见着实精神,怎的肯准?成老爹道:我说我这脸是浮肿着的.众人一齐笑了.又吃了一会酒,成老爹道:大先生,我和你是老了,没中用的了.英雄出于少年,怎得我这华轩世兄下科高中了,同我们这唐二老爷一齐会上进土,虽不能像彭老四做这样大位,或者像老三.老二侯选个县官,也与祖宗争气,我们脸上也有光辉.余大先生看见这些话更可厌,因说道:我们不讲这些话,行令吃酒罢.当下行了一个快乐饮酒的令,行了半夜,大家都吃醉了.成老爹扶到房里去睡;打灯笼送余大先生.唐二棒椎.姚五爷回去.成老爹睡了一夜,半夜里又吐,吐了又疴屎.不等天亮,就叫书房里的一个小小厮来扫屎,就悄悄向那小小厮说,叫把管租的管家叫了两个进来.又鬼头鬼脑,不知说了些甚么,便叫请出大爷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乡僻地面,偏多慕势之风,学校宫前,竟行非礼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