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少国是上午回到的村里,他连自己家门都没有进,拎着提包便直接去了机加厂。柳毛妹一见到季少国,就告诉他季米娅是到县城生孩子去了,已经走了有十多天,柳毛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发生的事情如实的告诉了季少国,她说,季米娅的肚子在锅台上撞了一下,当时就破了羊水,情况很危险,亏了天朗的姐夫开车把季米娅送到了县里,天朗去了就一直没有回来,厂里是她在临时代管着,这些天加工的零件基本上是老客户的活,而且都是按先前的合同干的。季少国没心思听这个,他问季米娅怎么样了,柳毛妹不确定的说,这么长时间没有信儿,应该是平安无事吧,具体情况天朗的娘应该知道。季少国拎着提包又赶紧向郑淑玉家奔去。而此时,大队派人来给郑淑玉带信,告诉她,洪丽鹃打来电话,说是天朗媳妇已经出院, 还特意说,秀秀也在县城,下午都一起回来。郑淑玉问,电话里说没说回来几个人,来人摇摇头便走了,郑淑玉默算着回来的人数,天朗一家三口,鹃子一家三口,天明和周艳艳,对了,还有秀秀,她估计秀秀是和天明从上杨村去了县城, 这下好了,一切烦恼都云消雾散,她也感到了一身轻松,郑淑玉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嘴里念叨着,这回一大家子人可以高高兴兴的在一起聚聚了。郑淑玉扭身望着院里的棉纱垛,她觉得院子的空间太窄了,回来这么多人,这进进出出实在太碍事,郑淑玉正盯着棉纱垛犯愁,兀地,季少国风风火火的推开院门来到了她的面前,郑淑玉有些诧异,自打天朗结婚,两人只见过一次面,那次季少国是为天朗改名换姓专程上门来道歉的,他说,要不是景然大哥提醒,他还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尤其是天晴还为这事精神上落下了病,他的意思是准备让天朗改回洪姓,另外拿些钱给天晴治病,以此来表示自己的歉意。郑淑玉说,天朗名字改不改回来是他的事,但是,钱她坚决不要,郑淑玉实话实说,自打何满仓在砖窑出了事,天晴就有些神思恍惚了,天朗改名换姓和他叔叔打他耳光,只是他精神崩溃的一个导火索。季少国见过郑淑玉后,在天朗面前对他娘赞叹不已,美貌的女人季少国见过不少,可集美貌和理智于一身的女人,他认为除了玛莎就是天朗的娘了,天朗一脸狐疑,他娘貌美温柔,这是全村公认的,至于理智,他没有感觉出来,他娘是高中生,有一定的文化内涵,这倒是真的。
见到季少国站在面前, 郑淑玉一脸惊诧,说:“亲家,我听天朗说你和玛莎去了哈尔滨,这么快就回来啦?”,季少国愣了一下,很明显,他和玛莎走的这段时间天朗已经得到了家人的原谅,季少国嘴上也不敢怠慢,说:“亲家母,我闺女怎么样了?”他告诉郑淑玉,刚才去了厂里,听柳毛妹说季米娅临近预产期出了点状况。郑淑玉把季少国往屋里让,季少国狐疑的看了一眼占据了半个院子的大垛,因为牵挂着女儿,他也没有过问,便随郑淑玉绕过大垛,进了北房的客厅,季少国把提包放到一边,坐在了八仙桌旁边的椅子上,脸正好对着当院,郑淑玉给他倒了杯茶,季少国一路着急上火,也确实渴了,他一口气喝了三杯茶,支棱着耳朵等着郑淑玉说话,郑淑玉笑盈盈的说,季米娅被她女婿送到县医院,总算有惊无险,季米娅生了个闺女,母女平安,刚才村委会来人报信,说天朗他们下午就回来。季少国吁了口大气,神情一下子放松了:“这就好,您有所不知,刚才柳毛妹说我丫头出事了,我这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了。”,季少国从提包里拿出一包红肠和两个大列巴,说,这是哈尔滨的特产,这像枕头一样的面包叫大列巴,实际上就是大面包,但比面包耐嚼,有甜口,有咸口,还有白味儿的,苏联人都把它当主食,玛莎到了哈尔滨,一日三餐都吃它,百吃不厌,郑淑玉说:“那这么着,您就留下来在我这里吃晌午饭,我把景然叫来,你们老哥儿俩喝点酒,饭后,就在这里歇着,我们一起等他们回来。”“太好了,在这村里我就服景然哥,我也不外道了,您在家里待着,我去叫景然哥,酒就不要买了,我提包里有四瓶酒,拿两瓶给景然哥带去。”郑淑玉叮嘱他把洪景然的媳妇马红艳一起叫来。“好嘞。”。等到季少国和洪景然夫妻一起进院,郑淑玉已经在客厅的八仙桌上摆好了下酒菜,韭菜炒鸡蛋,油炸花生米,油煎老豆腐,醋溜白菜,炝锅土豆丝,切得薄薄的哈尔滨红肠,再就是周艳艳带来的两个沙丁鱼罐头,郑淑玉问道:“怎么这么长时间才过来。”,洪景然说,刚出门时碰上了王新华,一路说着话过来的,他想辞去村副主任的职务,全家到新疆去,他的一个亲戚来信说,新疆的政策放宽了,个人可以开垦荒地,而且谁在开垦出来的荒地上种庄稼,打下粮食就是谁的,我告诉他,只要我不同意,他哪里都别想去!我这话是兜他的,现在政策放开了,村里谁想走都不拦着,可他是村干部,他的去留得由公社决定。马红艳盯着桌子上的菜,她对郑淑玉大加赞赏,季少国从提包里拿出酒,他告诉洪景然,这瓶酒跟送他的那两瓶酒是一样的,都是苏联的伏特加,洪景然一听,让他赶紧打开给自己倒上,他也开开洋荤,站在一边的马红艳把郑淑玉拉到门外小声说:“我家那老东西越老酒瘾越大,在家闷了,喝,想女儿了,喝,高兴了喝,不痛快了也喝,气管又不好,这不是在作践自己的身子吗,在家里我就不准他喝酒抽烟,可现在是在你家,你这个当嫂子的还是要管一管。”,郑淑玉说:“老哥儿俩高兴,喝多了就在炕上歇着,下午都回来了,晚上咱们再好好聚聚。” ,两个女人正在门外嘀咕,季少国出来喊两人进屋吃饭,郑淑玉说她俩到天晴屋里和他一起吃,她叮嘱季少国说洪景然气管不好,让他劝着点老支书,多吃菜,少喝酒。洪景然也出来了,马红艳趁机说:“别不把自己当外人,由着性子喝。”洪景然说:“这是我嫂子家,本来就不是外人。”,郑淑玉怕两人争执起来,她挽着马红艳的胳膊去了灶间,两人把留在灶间的饭菜端进了天晴的屋里,天晴见到这么多好吃的,高兴得嗷嗷叫,马红艳夹了一块沙丁鱼塞到了天晴的嘴里,看到他吃的好香,马红艳和郑淑玉都笑了。
季少国和洪景然在客厅酒过三巡,季少国问洪景然,院子里那一堆棉纱是干啥用的,季少国去叫洪景然的时候,在院子里随手翻开油毛毡看了,这一大垛棉纱让他感到吃惊,他想问郑淑玉,没见到人,便推开院门走了。洪景然说,那是天明在县棉纺厂买的处理棉纱,他是想把这些棉纱再卖到工厂用于擦机器,说起工厂的事,这你应该是行家。季少国说,他注意到包皮儿上的字了,这些都是等级很高的绞纱,不过,这些绞纱出厂可是有些年头了,只怕早已发霉变糟了,如果真是发霉了,那就是花钱买了一堆分文不值的垃圾。洪景然一听慌了神儿,明摆着,季少国这意思是说天明可能上当受骗了,天明跟他说过,这堆棉纱他花了两千块钱,这钱他是跟天朗借的,两千块钱,对于一个庄户人家来说,可是天文数字呀,尽管郑淑玉家境比一般庄户人家要好,可大把的钞票买回了一堆垃圾,这还不得把天明给急出个好歹,洪景然顾不上喝酒了,拉着季少国就来到了垛子边上,季少国掀开垛子上面的油毛毡,拽下一包棉纱。郑淑玉和马红艳闻声也从西房出来了,季少国把一包出厂期是六七年的棉纱包皮撕开,看到里面的棉纱已经发黄,季少国拽出一股棉纱说,瞧瞧,都发霉了,为了证明他说的话没错,季少国握住棉纱的两头,用手轻轻一扯,绞成几股的纱线就断了,腐朽的棉纱抖落下来的粉尘在他面前弥漫,呛得洪景然直咳嗽,他赶紧捂着嘴躲到了一边,马红艳说她去给洪景然倒杯水,便去了北房,季少国甩掉手上的棉纱,又开了一包,他从新开的棉包里拽出了几股纱线,季少国先用鼻子闻了闻,又使劲儿拽了拽,还好,非但没断,连粉尘都很少,他又在垛上的油毛毡上摔了几下,油毛毡上沾了些棉纱绒毛,季少国赶紧看包皮上的日期,当他看到这包棉纱出厂期是一九六九年四月,季少国这才大喘了一口气。他对在一旁紧张的盯着他的郑淑玉说,六九年的棉纱还可以,估计六九年以后出厂的棉纱绝大多数都能作为擦机棉纱,早几年出厂的棉纱应该也能挑出不少能用的棉纱,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有一半好纱,天明卖出去肯定只赚不赔,不过,他不敢打包票,这要全部拆包检查,他心里才有数。洪景然喝了水,不再咳嗽,三个人听他这么一说,脸上都松弛了下来,季少国和洪景然把拆开的棉纱包归置到原处,两人进屋又接着喝酒起了酒,马红艳跟了进来,她对季少国说,这酒还是悠着点喝,季少国说,他想多喝,可酒量不行,洪景然说,季老弟,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这老毛子的酒真不咋地,一股酒精味儿,还不如咱当地的小烧。马红艳赶紧就话赶话,说:“既然觉得不好喝,就别喝了。”,洪景然不耐烦了:“哎呀,你过去吃饭吧,在我面前坐着碍眼 ”,马红艳说她已经吃过了,专门在这里盯着他,看他自觉不自觉,郑淑玉也走了进来,她坐在了一旁。洪景然问郑淑玉,天晴一个人在屋里你放心?郑淑玉说,天晴吃完饭就午睡了。洪景然笑笑说:“天晴这习惯好,倒是让你省了不少心,就是不知道天明这堆棉纱会不会让你闹心。”郑淑玉说:“天明她不操心,别看他平日里大大咧咧,其实他干什么事心里有数着哪。”,洪景然点点头,说,他也这样认为,不过,生产队的事和倒腾买卖是两回事,要不刚才喝酒的时候季少国那么一说,连他这么稳重的人都沉不住气了呢。季少国接过话来,他说,他回哈尔滨的时候,可以联系他老厂的兄弟,他是副厂长,那是个国营大厂,机器设备多,买个几吨棉纱都没问题。洪景然笑了:“兄弟,是不是喝高了,你这可是刚从哈尔滨回来,落屋也就不过几个钟头,你现在是不是还感觉在火车上咣当呢?”,洪景然说,他在女儿那里回来,从呼伦贝尔到吉林,又从吉林到北京,从北京回到家,火车断断续续坐了四五天,到家连着两天都是这感觉,马红艳应和着说,一个礼拜她都是忽忽悠悠的,什么东西都在晃。郑淑玉笑了,说,她没有坐过那么长时间的火车,感觉不到他们的这种体会,不过,一个礼拜都过去了,以前的东西还在晃,这也太夸张了吧,马红艳说:“真的,骗你是小狗。”,季少国一拍脑袋,说:“怪我,有件大事忘记告诉你们了,是这样,我们准备回哈尔滨定居了。”季少国把在哈尔滨的发生的事对屋里人说了一遍,洪景然鼻腔里“哼”了一声:“我就在想嘛,你这刚到家,怎么还想着回哈尔滨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呀。”三个人都说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马红艳说:“你们举家迁到了哈尔滨,我嫂子想看看天朗就难了。”,她对郑淑玉说:“ 天朗这一走,离家那么远,你舍得?”郑淑玉笑笑:“从农村到了那么大的城市,她有什么舍不得,好男儿就应该志在四方,再说,心蕊不也远离你们在呼伦贝尔落户了吗?”,马红艳无奈的说,她们拿心蕊这丫头也是没办法呀。洪景然不愿说女儿的事,他摆了下手,说:“这都不是主要的,嫂子想天朗了,就坐火车去看看。”,他问季少国,红星机加厂他打算怎么办,季少国说,他就是想听听老支书的意见。郑淑玉一听,机加厂涉及到何集村的利益,这是正事,她赶紧拉着马红艳离开了客厅,郑淑玉来到院子里,她考虑到后半晌家里要来好多人,趁着天晴在睡觉,她想去买些熟食和菜,郑淑玉让马红艳先去天明的屋里歇着,马红艳说,还是她去买吧,郑淑玉说,那也行,她把一沓钱塞到马红艳的手上,告诉她应该买的东西,听得马红艳直咋舌,说,这一顿吃了,以后的日子你不打算再过了,郑淑玉笑着说:“天朗喜得千金,我做了奶奶,孟华和鹃子又难得回来一次,秀秀也不用去周艳艳家照顾她的家人了,净是好事,我高兴呀。”马红艳叹了口气,有时候挺为你难过的,可有时候又挺羡慕你的。 郑淑玉把一个篮子递给她说:“别感叹了,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