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所有人都不信她只是不小心而已,认定了她是一心求死,包括她的爹娘。
人们说她为了宋子忱先是跳河,以致寒邪侵体不能生育,后又撞柱,脸上留了疤破了相……
就这样,这位昔日泠泠如山巅雪,连小谯川王也曾钦慕过的江左第一美人,顷刻就成了盛京城的头号笑话。
然而彼时的卫菽晚,自己却不知这些。
她醒来时,爹娘唯恐她再寻死觅活,便骗她宋子忱翻悔不已,不退亲了,待她身子养好,便可如期出嫁。
进了宋家,她才知一直以来外界是如何讥笑她的,也终于知道宋家因何打消了退亲念头——为了留住宋子忱这个女婿,她爹硬是拿出半副身家给她添了嫁妆!
要知吴郡卫家可是江左巨贾的翘楚,半副身家足以令仆婢饷银都犯愁的没落旧贵宋家一举翻身。
可若单是事关钱银,还不足以叫卫菽晚心死,真正叫她心死的是洞房之后,神容淡定的宋子忱语惊当场:
“晚晚,其实今日在寿喜堂一起拜天地的,除了你我还有雪意。雪意识大体,将这新婚洞房成全了你我,往后你二人要姐妹同心,一起为宋家开枝散叶。”
卫菽晚如遭雷殛!
自己的夫君,是要并蒂双花坐享齐人之福……
宋子忱口中的雪意,是他的姨家表妹,同他母亲一样姓苏。因逢家中变故成了孤女,便投靠了苏氏这个亲姨母。
世族大家妻妾成群虽是常有,可那也是正头夫人进门多年后的事,若才进门夫君就急着纳妾,不啻于打姻家的脸。
何况苏雪意不同于纳妾,是与卫菽晚同日进门的对房,两头大的平妻!即便日后以姐妹相称略分高低,卫菽晚也没了正头娘子应有的体面。
若是在进门前就知晓这些,卫菽晚便是剜出心来喂了狗也会放手!奈何爹娘的护佑,倒成了捂她双眼双耳的那只手。
她心死情断,提出和离,宋子忱却不肯。她妥协只求一纸休书,宋子忱振振有词:
“你的名声你自己可以不顾,可你爹还要混迹官场,弟弟也还要娶妻。本就双目失明的少年,若再有个被休回娘家的弃妇阿姐,盛家姑娘可还会进这样的家门?”
随后宋子忱又假惺惺哄道:“其实说到底,终是我舍不下你。”
饶是明知他舍不下的只是那份丰厚嫁妆,卫菽晚却属实被拿住了软肋。
她脑中浮现阿秀自失明以来,笑得最开心的那次:“阿姐,云妹妹今日收了我送的簪子,她当真不嫌我眼盲。”
若自己新婚被休,的确任谁也不会往好处想,只会认为新妇不贞才被赶回娘家。而盛云的祖父是当代大儒,最重礼教,自是不会让盛云嫁进那样的卫家。
最终卫菽晚拿定主意,等阿秀娶妻她再离开宋家,左右不过三五年的光景。用她的三五年换弟弟余生无憾,倒也划算。
可民间有句俗语“二妇不一婿,一婿有死离”。
果不其然。
五年间苏雪意为宋子忱生下了一子两女,宋子忱也如愿攀附上了彼时已独揽大权的小谯川王,宋家喜迁大宅,正头夫人却一命呜呼了。
……
思及前世种种,卫菽晚心头一阵发堵,转而望见镜中复又活生生的自己,绷紧的唇角才有了一丝弧度,宛若春柳划开水波。
她趿着丝履下了榻,脚下如踩棉絮,身形微晃着来到妆镜前,婉婉落座。她与镜中绮年芳华的女子对望,满目疼惜。
高热令她的脸颊红光流溢,倒并不显苍悴,只是唇瓣没什么颜色,有些不忍睹。她信手捻过一盒唇脂,轻轻涂抹两下,病气转瞬消遁于无形。
如今这点症候,跟她在宋家相比委实算不得什么了。
真好。
此时身后传来悉索轻响,卫菽晚不需回头便知是妙香来了。若是紫俏,打帘的动静自要比现在大些。
“妙香,将我那件海天霞的细锦裙取来,还有银貂氅。”眼下她可是不能再着凉。
妙香端着玉匜呆立在屏风前,既诧异自家姑娘提早醒来,更诧异还薄施了妆容……此时明艳顾盼的模样,哪里还似个病中人?
不禁怔怔问道:“姑娘,您是要出去不成?”
“嗯。”卫菽晚边拿一把镀金背玉梳通发,边随口应声。
妙香却立在原地未动,眉间笼着淡淡愁云。
若是紫俏,此时必会劝姑娘谨遵医嘱好生将养,可她不是紫俏。紫俏打小跟着姑娘,她却是卫家入京后才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是以有些话紫俏敢说,她却不敢。
踌躇片刻,妙香只得对着外间求助:“紫俏姐姐,姑娘要出去…… ”
卫菽晚拢发的动作一滞,转头看向妙香,碧长的眸中透出一丝无奈跟宠溺。
这丫头跟着自己时日虽短,却做得一手好菜,老话说拴了人的胃也就拴了人的心。是故卫菽晚待她与紫俏并无二样,奈何她总是很胆小,遇事常要倚赖紫俏。
可就是这样一个怯懦的丫头,上辈子随自己嫁入宋家后却几番在苏雪意面前据理力争,生生磨练成了苏雪意口中的“泼辣货”。
外间的紫俏听了动静匆匆进来,见卫菽晚果真梳妆停当了作势要出门,情急之下顾不得尊卑,张臂就拦住过道:“姑娘您这还发着高热呢!有什么天大的事非得这会儿去做?”
卫菽晚眉梢轻提,眸中似蕴浮光,视线在两个丫鬟间打了个转,清浅又愉悦的两个字从她口中蹦出:
“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