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沉默良久,无比温和说道:“女儿,为父已经不是秦国相邦了。”
这句话既是陈述事实,也是某种倾诉寄托,芷兰一如既往安静倾听着。
芷兰说:“在我心中,相邦永远都是相邦。”
吕不韦浑浊的眼睛模糊了,有热气升腾,他至如今,身边亲近之人一一离去,只有芷兰还守在自己身边,但他不愿芷兰这般守着自己。
他转过身去,过了片刻又回头对芷兰说:“女儿,为父在你眼中向来是冰冷严厉,你因此怕我敬我,而如今为父不想让你看到为父这般失魂落魄的姿态,你可明白?”
芷兰点头说道:“我明白,但我怕相邦,敬相邦,并非因为相邦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而是因为在我危难之时向我伸出援助之手,相邦让我得到了心中的归属,相邦还在,我就是属于相邦的。”
“好女儿!你,其实可以叫我一声父亲了,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吕不韦期待的看着芷兰,芷兰微愣沉默,不似先前那般干脆利落,她思忖片刻后说道,民女自知身份卑微,虽然被相邦收为义女,却不敢僭越主名分。
吕不韦心中顿时失落不已,他叹了一声说:“罢了,为父不勉强你,我知你秉性。”
芷兰飞快转过身,长而舒展的睫毛微湿,犹如清晨沾了露水的狭长嫩草,她已经许久不曾哭过,这一次不知算不算的哭,亦不知是被吕不韦言语感动,还是想起了惨死的一家才会如此,她其实想要叫一声父亲,但最终还是没能喊出口。
芷兰不忍再看吕不韦,拱手告辞匆匆而去,她并未走多远,但是找了一个无人的角落里躲藏起来,这里是能够让她感觉到安全的地方,她的懦弱,同样不想让吕不韦看见,也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她知道相邦倒了,并不是因为相邦再也没有从前那般的权势了,而是相邦引以为傲的精神崩塌了。
吕不韦的话毫无疑问戳中了她心中最为柔软的地方,她自幼追随吕不韦至今,从未在任何时候向任何人表现出软弱的一面,自幼她便一直告诉自己要坚强,因为她和别人不一样,她没有亲人的疼爱,她再也不需要亲人的疼爱了,然而尽管她一直不承认,吕不韦都在她心中占据了最为重要的位置,这个位置甚至超越了她那些死去的父母亲人。
吕不韦是囚笼、是枷锁,亦是她的信仰。
芷兰转过身离开,关上院门,吕不韦没有看到芷兰的表情,他看着芷兰远去的背影,暗自苦涩笑了笑,她是他最后一个亲近的人,现在他身边最后一个亲近的人也离开他了,但是他很满足,也很感激芷兰在这样的时间出现,也感激芷兰在这样的时间离开。
他自咸阳至洛阳,再从洛阳到蜀地,这一路树倒猢狲散,看惯了世间人情寒凉,心中也都释然了。
并非是所有事都释然,有一人他无论如何都是释然不过的,只是他有意不去想起罢了。
“罢了,罢了,都走吧。”吕不韦微笑叹息道。
身前繁华落尽烟消云散,不若一去了之,他没有什么可遗憾之事了,自己这一生跌宕起伏,生来耀眼,死而平静,该得到的都得到了,算是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