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禹川在云州一待就是十多年,显德七年,他听说赵匡胤在陈桥驿发动兵变代了周主,自己当了皇帝,天下一统,那时候他已经六十岁了,老得须发皆白、满脸褶子,耳朵也不好了,正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他没有孩子,卫无双的孙女时常会来照顾他,这天她一推门就朝夏禹川道:“老祖宗,赵匡胤统一天下了,改元建隆,国号是宋,定都开封。”
“好好好。”夏禹川高兴得直乐,随后又问道,“那燕云十六州什么时候收复?”
“不知道。”女孩大声道,一边给夏禹川掖了掖被角,“不过应该也快了。”
“那就好。”夏禹川点点头,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夏禹川再有意识的时候,一睁眼就对上了一张怼在眼前的大脸,差点没给他直接送走:“我靠!”
那人显然也被他吓了一跳,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哎哟哎哟地叫唤,一边恶人先告状道:“你怎么突然睁开眼睛,吓死我。”
夏禹川盯着眼前的人片刻,迟疑道:“贺镜?”
当年洛阳城一别,他有三十多年没见过贺镜了,后者三十五岁的模样他实在陌生。
“嗯哼。”贺镜应了一声,拍着屁股从地上站起来道,“你怎的老成这样?燕双飞呢?”
“寿终正寝,他比我早走十八年,早投生去了。”夏禹川道,他还保持着死前的容貌,他看了看吊儿郎当坐在草垛上扣脚的人,一时有些嫌弃,“你怎么还在这?”
“你以为我想啊。”贺镜抓起一把干草扔在夏禹川脸上,依稀又变回到当年的少年郎,“白无常把公孙带走了,我本来想跟着去的,结果他说我头不跟身子玩,不收我。”
“我也不想这样啊,但契丹鳖孙儿砍了我的头不晓得把我身体扔哪了,我找都找不到。”贺镜颇为郁闷道,骂契丹人骂得很脏,“我特么找了十年啊,那群狗东西。”
整个过程夏禹川都安安静静地听着他骂,贺镜从张家老汉的臭鞋一直吐槽到了西边寡妇的女红,忽然看见夏禹川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爱公孙至死不渝。”
“滚蛋吧你。”夏禹川笑着拍了他一下,正了正颜色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一个鬼耗着?”
“不然咧?反正十几年都耗过来了,我现在就希望能天降正义,派一位好心人来给我收尸。”贺镜耸了耸肩,吊儿郎当道,“再说了,我也不算一个鬼。”
“这话怎么说?”夏禹川拧了拧眉。
“公孙帮孟婆在奈何桥分汤呢,燕双飞死得比我早,但我没见着他。”贺镜杵着脑袋道,“凌云就天天门神似的杵在奈何桥上,我们几个死了还能在阴曹地府遇见,其实想想也挺不容易的。”
“是啊。”夏禹川赞同道,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语气中带着某种微弱的希冀,“那阿雪?”
贺镜脸上的笑意消去些许,他道:“没见到他,许是先去投胎了。”
闻言,夏禹川虽然有些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他也仰倒在贺镜旁边的草垛上,萧烟啊,他四十五年没见过了,都快不记得模样了。
若是投生了,该是位富贵公子吧。
两个人相安无事地躺着看了一会儿天上的星星,忽然贺镜一个鲤鱼打挺从草垛上蹦起来,夏禹川投去疑惑的目光:“怎么了?”
“我埋在老树根下的脑袋被人动了。”贺镜说着,一边往城外飘,“我倒是想看看是哪个鳖孙刨我的坟。”
夏禹川没奈何,只得跟上。
当时是半夜,天上明月落下清冷光辉,二人只见一个一身白衣、披着斗篷的人挖开了城墙脚下的老树根,将一枚风化了大半的人头骨放进了一个匣子里。
“你要把我头带去哪?”贺镜扯着嗓门嚷道,那人自然是听不见的,他拿了贺镜的头骨翻身上马,似乎要赶去什么地方。
两个鬼跟在白马后面飘,只见白衣人停在了一处挖好的土坑前,里头赫然放着一具无头的尸骨,尸骨外头套着一件血迹斑驳的铁甲,那是贺镜的身体。旁边就是万人坑,不难猜测是从那里面刨出来的。
“我操?”贺镜没忍住说了句脏话,他蹲在土坑旁看着那人把头骨放在他身体的脖子上,啧啧称奇道,“还真让他翻出来了,那么多尸体,可真难为他了。”
贺镜说话间那人已经三下两下把坑填上了,然后拾起旁边的金丝楠木板,拿出腰间匕首刻碑。
“一个土堆配个金丝楠木的坟碑,我感觉我又要被刨。”贺镜一本正经的吐槽道。
夏禹川忍无可忍地拍了一下他的头,然后道:“你看那字,眼熟不眼熟?”
闻言贺镜凝神盯着木碑上的刻字看了片刻,随后又是一句脏话:“卧槽,这字怎么那么像阿雪写的?”
话音落,晚风刚好吹落那人的帽檐,露出一张清绝如玉的脸,长眉入鬓,眉眼冷峻如苍茫雪山,对方的五官比起当年已经长开了,完完全全是个男人的模样了。
“说实话,他顶着这么一张谪仙人的脸帮我刨坟,我觉得我罪大恶极。”贺镜神色复杂道,那是萧雪辞。
夏禹川没说话,默认了贺镜的话。
萧雪辞安安静静地继续埋土,恍若未觉,在放置墓碑的时候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妥,犹豫片刻,到底是没招摇地放那块金丝楠木上去。
贺镜的尸首得到收敛,又见着了萧雪辞,心中的执念散去不少,引魂的铃声叮叮咚咚地响起,白无常一手拿着哭丧棒,一手提着勾魂链,睁着一双吊梢眼看着贺镜道:“自己走还是我来勾?”
“那肯定是不劳您动手了。”贺镜嬉皮笑脸地往前一飘就走了,夏禹川摇摇头跟在后面。
等到两只鬼都跟着白无常飘走了,萧雪辞这才转头看了看他们的背影,而后对身旁的死有分道:“你家君上答应好的,给他们找一世富贵人家。”
“那是自然。”死有分道,“可要去冥界瞧瞧?少公子等你很久了。”
“不去,他给我批的命我可记着呢。”萧雪辞语气淡淡,像极了一位小肚鸡肠的兄长。
“不是刹鬼,是玄度。”死有分说道,这兄弟两一个二个也挺无聊的。
“小月牙?他醒了?”萧雪辞意外道。
死有分点了点头,一身黑衣显得他冷冰冰的:“昨日醒的,萧师姐在照顾他,看迹象似乎是在好转。”
“也该好转了。”萧雪辞看着前头夏禹川的背影道,“不周山已经坍塌,业果早就终结了,只是有些事物心存不甘罢了。”
说着,萧雪辞仰头看着黑压压的天穹,似乎看到了宇宙之上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