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还没等他高兴半分钟,面前的旷野就又掀起了一阵大雾。
依然是熟悉的唢呐声,只是这次略显沉重,让人闻而生悲。
“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唱的是天意弄人,还泪缘尽……
任王听到的是父母爱子至深,却不得不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
青年人壮志未酬,没有尽到子女之责,亦未尝到爱情之果,也没有过多少享乐,大多时候都处在压力与疲惫中。
如今薄棺一口,何其沉重,小小土丘,了却人生。
“呼……”
任王长呼一口气,两行泪缓缓而流。
许是精神太高的缘故,他并未捕捉到纪年传递给他的“黛玉还泪”一环,反而直指核心,触碰到了白煞本源:壮志未酬,并与之深深共情。
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强行集中精神。
就见一支队伍自那暗沉天色下微微发灰的白雾里缓缓走出,且行且舞。
每一步都伴着沉重的唢呐声。
为首一人满脸苦相,垂目耷眉,引路挥幡,挥扬纸钱。
八大把棺,头系白缦,肩扛红棺,脚踏实地,步步艰难。
唢呐班子蓑笠白衣,且舞且行,气运丹田,奏大悲之音。
棺上一女,身披缟素,怀捧哭丧,哀声轻唱:
“上坡嘞,路有泥,莫沾脚诶……”
“遇山嘞,斧凿开路从这走诶……”
“过河嘞,砍树搭桥从这过诶……”
“揣盘缠、写路引,一路不挨欺!”
“渴饮水、饿吃米,天冷须添衣!”
朴素的唱词带着哭腔,有点哑嗓。
任王一时怔住,脑中忽然闪过“吟葬花词”、“共读西厢”、“情愫渐生”、“宝黛参禅”、“为卿而病”等模糊画面。
直到眼前浮现出“冷月葬花魂”一景,万千情景都在那略带哀婉的喜乐声中崩坏。
任王望着那迎面而来的队伍,又回头看了眼那逐渐逼近的接亲队伍。
只觉荒诞。
新郎接亲而来、笑生狂癫,殊不知轿中人并非意中人;路遇亡人,心底生晦,哪知意中人正是棺里人。
唢呐交错而过。
一边喊“比翼连枝,喜结连理”,一边叹“红颜命短,白头未见”。
叹青梅竹马,等一玉如意。
只闻“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送入灵堂。
脑中闪过一幕幕画像,任王不由心情沉重。
恍然不觉自己已经陷进了河中,两支队伍一前一后,离他都不过十几米远。
唱词交织、唢呐相应,仿佛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隐藏在河水中的黑影看了任王一眼,缓缓消散,去下一个地方等待。
任王也在这时清醒过来,四面环顾着看,略显慌乱。
不知何时,【百疤覆体囚徒】从车槽爬出当了轿夫;
【独眼锈蚀屠夫】脸色肃穆,肩扛红棺,稳步前行;
【红袍诡笑妖僧】满脸慈悲,单手盘珠,诵经超度;
【癫狂梦里的老唐】连带着那台三轮车都不知所踪。
再加上早就被拖进河底“勒死”的【蓑笠冻鱼刺客】。
他竟成了孤家寡人。
绝望的味道在空气里蔓延。
任王做了几个深呼吸,手持老唐散落的木棍,四顾环看。
鞋袜和裤脚都被打湿。
可他却顾不了那么多,心脏狂震,仿佛在崩裂的边缘。
这一喜一悲两支队伍,也开始围着他转,并朝他的头顶抛洒纸花纸钱。
风吹动了白缦,也掀起了轿帘,露出新娘涂着血红指尖的手和完美精致的下颌线。
新郎官笑正癫,腮红都挤到了一起,朝任王拱手时,脸上不无得意。
——他以为自己娶了心上人,开心得就像打了胜仗的战士。
惊悚又可悲。
“过河嘞……”
就在任王陷入绝望之际,棺中女子的一声轻唱让他身体一轻,视线明灭间,来到了另一番天地。
这是一条血黄长河,爬满虫蛇、腥风扑面,岸边生着妖娆如血的花朵。
任王擦了擦眼睛,恍惚间看到一黑一白、一高一瘦两道身影站在不远处。
“一见生财,天下太平……”
他低着头轻声念着,眼前忽然出现一黑一白两双官靴。
抬起头就见两张面孔。
一个长舌垂落,苦笑颜开;一个手持锁链,凶颜冷面。
“任王,青山省人氏,寿数十八,已用尽,随我们走吧。”
阴冷低沉的声音好似晴天霹雳,回荡在任王心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