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却还美其名曰,这是为了安阳县的百姓……
原来,自己在司马迁心中是这样的人呐!
更为让司马迁憋屈的是,他心中有这样的想法和念头,却分毫不敢表露,只是以百姓为由头……
“行了,明日里,继续审查案件,只要是有理有据的,都记录下来,造纸坊三两日就能修建起来,不出六七天就能造纸……”李欢放下茶杯,心中有些凝重:“人手就算是不够,也莫要把自己累倒了。”
“喏!”
司马迁躬身一礼,送走了心情复杂的李欢。
张骞故意留了一步,等到李欢走后,方才道:“这样刺激君侯,会不会太过了?”
“不会。”司马迁颇为沉稳。
“但这些罪名,都是有理有据,为何一定要这么做?”张骞目中闪过一丝不忍。
“我纵览史册,古往今来任何智谋之士,都没有办法解决基层吏治的问题,或许君侯会有呢?”司马迁埋头整理案牍。
张骞嘴巴张了张,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烛光下司马迁的声音,眼中浮现一抹冷意,甩了甩衣袖:“自古变法者,皆死于非命;君侯以兄礼待我,我岂会坐视他陷入困境?安阳县吏治肃清,或许再过十余年,又会出现这些问题,但君侯此举,却能让安阳县百姓过上二三十年的舒坦日子,可不像某些人,只会在史册中暗伤今古之人。”
司马迁愤愤:“我所记录之历史,皆有理有据,太中大夫何以至此,口出如刀剑?”
“哼!”张骞只是冷笑:“你以为你不喜欢?你看不惯百姓被欺压?就因为你不喜欢,就自诩改变一切?史册典籍在你这里是这样写的,那你可有想过,你死之后,再过几百年,后人编纂史书之际,又会如何删改你的史书?”
“莫要忘记,君侯头上顶着陈皇后,就算君侯不愿意把安阳县变成自己的一家之县,陈皇后呢?陈皇后可是乐意见到此事做成。
陈姓改为李姓的那六百户,作为李氏的外族,家人都已经要陆续迁移到安阳县定居,拱卫主族,六百户啊,一番繁衍、开枝散叶,安阳县再过百余年,则全然姓李了。”
司马迁的脸被烛光照得忽明忽暗。
“君侯是人,不是神……”张骞的语气缓和了些许:“你年轻,你有理想,但把理想寄托在他人身上,却终究是个最愚蠢的决定。”
“老夫走过万里路,览过万卷书;你也走过万里路,观过万卷书,可你走到什么地方,都有官家驿站;老夫走过的地方,都是豺狼虎豹,磨牙吮血,见过世上最丑陋的人心。”
“为自己计较,不是丑陋的人心;为天下计较,是圣人的心。”张骞的语气也愈发平缓,甚至带着一丝茫然:“圣人都在古代,圣人在书本上,圣人在传说里,你我亲眼见过圣人吗?”
司马迁摇头,可目光却逐渐坚定,火光清明,把他脸上的轮廓照得清楚,甚至可鉴毫毛:“君侯曾言,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你指定是疯了!”张骞丢下这句话,扭头就走。
司马迁在某些方面,已经把李欢当作了圣人。
活着的圣人,是对皇权最大的威胁,所以做圣人的代价很大,第一个就是要死。
张骞忽然惊出一声冷汗,他现在才想明白,为什么陈皇后这样早就已经不是真正皇后的人,会以自己的名义让李欢把安阳县一撸到底了。
这个世界不需要活着的圣人,只需要死在书本里,刻录在史册上的圣人;世界需要的,是伪善的小人,却又不是真小人。
伪善的小人最能把死掉的圣人之言,用来维护皇帝的权威;活着的圣人,未必就一定会听皇帝的话。
月光洒落大地,张骞像是踩踏着一层水行走,他忽然觉得司马迁这种人实在是太理想化了,他就只能躲在屋子里写写史书,整编文策,找找古代的孤本典籍,续成完本就够了。
如果今天晚上不是李欢,而是别的人,恐怕他的脑袋早就已经让霍去病砍下来了。
毕竟,司马迁那番话,看似是在劝说李欢,实则是故意在刺激李欢;激将法听起来老掉牙,可古往今来,又有多少英雄豪杰因为这激将法热血上头,丢掉了自己宝贵的性命?
这么一瞬间,张骞下定决心,明天一大早,就去拜见陈皇后。
张骞冷笑着回头看了一眼司马迁办公的院落,有的人,确实是只合适写写史书,余者,一塌糊涂!
卫少儿察觉出来了李欢的异样,这不仅仅是在两人温存的时候,更重要的是,李欢失眠了……
从认识李欢到现在,她从来没有见过李欢这样。
安阳县不存在什么李欢对付不了的人,卫少儿就更加想不明白了。
有的女人,男人不说,她就不会问;而有的女人,察觉出男人有异样之后,她就一定会问;说不上哪种更好,只能说哪种更合适。
“没有太多困顿的事情,或许只是我中了司马迁的诡计。”李欢揽着卫少儿,忽然笑出了声。
“司马迁?那个太史令?他竟有如此大的胆子?”卫少儿充满了不屑:“他有空就到咱们家来混吃混喝,还总是到处溜达,妾身都讨厌他了,去病儿偷偷翻看过他写夫君的列传,内有不少污言秽语,要不是母后不点头,妾身都想暗中指使人,将他写的那些东西付诸一炬!”
这就很保守了,李欢认为应该是刺杀了。
李欢用鼻子顶了一下卫少儿的鼻子,嬉笑道:“管他做甚,反正过个千百年,有人会把他捧上天,也有人会把他踩进泥土,你说,我以智谋侍奉陛下,又用勇武威震匈奴,为的不就是让自己的子子孙孙,能够过好日子?”
“人生志向,往大了说,无外乎名留青史,夫君早就已经做到了;往小了说,福泽子孙,而今我李氏占有安阳为封地,夫君又把这边的贪官污吏狠狠的打了下去,安阳之人,无不称赞夫君为贤。”
卫少儿越是往后说,越是觉得奇怪:“奴家都不想不明白,夫君还有什么好惆怅的?”
李欢看着窗外的月光,意味深长的问道:“金盏在你出发之前,是不是已经告诉你,到了此地之后,她会安置人手过来,逐步取代安阳县的大小官吏?”
卫少儿奇怪地看了一眼李欢:“夫君,这番话,公主难道没有与你说?”
李欢心中了然了,金盏认为这些话不需要与自己说,就好比当初他和霍去病、李敢带着护卫骑着马到了平阳城的时候,坐在侯府里享受着美食的曹襄,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自己等人到了。
耳目从何处而来?
只因为整个平阳城,都是属于平阳侯的,这个属于,说的是从平阳城的县令往下所有的官员,都是属于平阳侯这一个体系的人。
自己也是愚蠢了,都已经混到了诸侯的顶级位置上了,却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所以,司马迁特意强调了一点,安阳县的官员很好审问,一问他们干了什么违法的事情,他们立刻就说。
县令、县丞、县尉、县监这些人,都暗中强占了自己的官田……这是人家暗中强占的吗?这分明就是人家有意为之;因为他们清楚,自己到了这里之后,第一时间事情就是把他们换下来,换上自己的人。
官田只要自己派人去核查,就会发现,然后就有借口,让这些人滚蛋,自己就能换上自己的人。
县令们想的很明白,自己等人都已经这么识趣,肯定不会触怒安阳侯,自己等人就可以明哲保身一样从现在的位置上退下来,让安阳侯安排自己的人上位。
同样,在自己禀报阿娇安阳县所有大小官吏,都被自己抓起来后,阿娇立刻就表示这些事情你老娘和陛下说。
所谓的你老娘和陛下说,其实就是她和金老二会选好合适的自己人,过来取代这些原有的官员。
只是,比较尴尬的事儿,李欢并不太熟悉这个时代诸侯到自己的封地修建祖宅的流程……人家都已经退步了,自己还一个劲儿往前莽……
大家都以为李欢懂得这个“规矩”,但李欢自己不知道,只是这会儿悟出来的。
司马迁以为李欢知道,但是李欢肃清吏治,追究到底,要把这些官员们的脑袋挂在城楼上,告诉天下贪污的官员,老子不要你退步,我就要你的脑袋告慰苦难的人。
于是,他以为李欢就是古代史书上说的圣人……所以才有了那么一番奇奇怪怪的试探。
也正是直到这一刻,李欢才明白过来,侯府祖宅不单纯是修建好了房屋,立起祠堂,祭祀天地,告知四方鬼神后,就完事了那么简单。
汉帝国的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君侯的崛起,都意味着一股强大的势力,瓜分着大汉帝国这块肥美的蛋糕。
这可是真的凑巧了,自己一开始真没这么想,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太穷。
可凑巧的是,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在阿娇、金盏、卫少儿、张骞、司马迁,甚至霍去病眼中,都是在建立属于自己的“王国”。
先大张旗鼓抓贪官,肃清吏治;然后马上就会有安阳侯被一个穷苦孩子的孝心感动,收为弟子的传闻妇孺皆知,这是在推崇孝道。
节奏被带起来了,人们都会争相传颂安阳侯的伟大和仁慈;毕竟,大汉帝国以孝治国的理念当先,这个节奏太好带飞了,甚至都可以成为佳话流传开去。
如此一来,百姓们更容易接纳整个安阳县,逐渐为李氏所控制的局面。
李欢枕着卫少儿的玉臂,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些无意识,非预谋做的事情,越看越像是精心的策划……好吧,百口莫辩,这就是我李欢精心策划的!
桀桀!
或许,这些事情传会长安之后,那边和自己身份差不多的人,都会佩服自己做事儿滴水不漏,优秀的一批!
甚至于皇帝刘彻看完阿娇的奏表陈情之后,也会愕然一惊,在御案前点头,心说:这小子真上道!
“金盏不用和我说什么,我知道我该做什么。”李欢回应着卫少儿:“我有些饿了,要是翠花还没睡,叫她吩咐人准备一些食物,我们就在屋子里吃个烧烤。”
卫少儿兴奋的去叫翠花,李欢看她走路那样子,就知道这娘们儿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误会就误会吧,自己从进入安阳县开始,就已经被人误会到现在……
一个人,没法抗拒整个时代,皇帝刘彻也不行;任何走到了自己这个位置上的人,都是这么做的。
不同的区别只在于,自己不会把安阳县的百姓们压榨的太狠。
李欢抖擞精神,准备干烧烤,大声吆喝:“来来来!把老子的虎鞭酒也翻过来!”
啊!七七好长啊,我自己夸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