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敷看了厉陵守御一眼,高声道:“今时可不同往日,惠武皇帝让龙奴卫驻守京畿,又只受苻氏族长节制,不听朝廷调遣。其初衷乃是为使我大秦天子无论何时,手中至少还有一支军队可以动用。此策目的为防止后世天子无能为权臣架空,以致朝廷诏令出于权臣。”
“惠武皇帝此策好是好,但前提条件是,每一代大秦皇帝,也需兼任着苻氏族长才行。如此,龙奴卫实为大秦皇帝一臂,为天子之底牌,自可屹立京师安然无恙......可是,诸位长辈可莫要忘了,当今陛下,却并非是我苻氏族长!”说到这里,苻敷嘴角流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看向囚龙上将道:“族长,您说呢?”
自大秦开国以来,大秦帝位传承与苻氏族长传承向来同为一体,无论是景明皇帝还是废帝,皆是兼任着大秦皇帝及苻氏族长。当今陛下,乃是开国以来唯一一个例外!
囚龙上将冷哼道:“当年我继任族长,却并未趁机发兵攻打京师,经此一事,我已向陛下证明过我的忠诚,陛下怎会疑我!”
“若说龙奴卫是大秦皇帝手中的一把刀,苻氏族长之位便是大秦皇帝用来握刀的手。族长您身为囚龙上将,总管龙奴卫。本应作为陛下的刀,却反过来握住了陛下的手。哪怕您这数十年来不曾有任何僭越之举,但匹夫无罪,怀璧却是其罪!”苻敷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笃定。
囚龙上将默然许久,叹道:“我只愿默默守护这万里山河,赎我罪孽,并不愿参与同室操戈。坐上这族长之位,亦非我本意,陛下是知晓的。”
苻敷大笑道:“族长您身不由己,陛下自然是知晓的。宫中连夜派人前来皇陵传诏,先帝以苻氏族长身份强行下了遗诏,非得将族长之位传给您,容不得您拒绝......这无非是先帝在最后时刻做出的无数疯狂举动之一,类似的举动先帝还做了许多,其目的无外乎都是为了恶心当今陛下罢了。”
“先帝临崩前不愿将龙奴卫这把利刃交给当今陛下,而是选择了把握刀的手交给了刀本身,让龙奴卫从此不再受任何节制,一切事务皆可内部自决。偏偏当今陛下上位之后,碍于列祖列宗传下来的祖训,也无力改变龙奴卫的现状,还不得不按最好的规格供应粮饷补给,用大量的资源去供养一支不受自己控制的大军......先帝这招乃是阳谋,并不精彩,却十分有效。陛下被先帝一手恶心了近三十年,想来也快忍受不住了吧。”
苻氏族长历来为终身制,除非囚龙上将身死,否则就算想要辞去这族长之位,也无任何方法。其中传承,甚至比皇位更替还要严苛,当今陛下能够通过篡夺的方式获取皇位,但却没有办法绕过先帝成为苻氏族长。
“当今陛下何等雄主,怎愿坐视这一切?昔日诸国未灭,陛下对内不敢大动干戈。如今诸国尽没,唯区区残晋,苟延残喘。待到残晋倾覆,寰宇归一时,陛下不但消除了外部掣肘,更能借一统天下之威势,强行压下祖训不顾。到了那时,就算陛下没有直接抹除龙奴卫,也必会将龙奴卫大权统统收归手中......族长您岂能善终?”
苻敷的意思很明白,秦皇这数十年不动龙奴卫,并非安于现状。只是一有外敌未靖,二有祖宗成法难违。但若有朝一日秦皇当真实现了彻底统一,外患尽去,籍着无上皇威,完全可以置祖训于不顾,强行对龙奴卫出手!惠武皇帝毕竟已逝,残留的祖训余威终究有限,能压下如今的秦皇,却压不住实现大统一之后的秦皇。
囚龙上将不再作答,只是沉思,显然是被说动了。这些事情本就很明显,历朝历代,没有哪位实权皇帝能容忍京师之旁驻留着不受节制的强大军队。只是过往龙奴卫披着祖训的外皮,无人揭破,加之当代囚龙上将也并无野心,是以才能维持数十年安然无恙。然而今日,苻敷却揭破了这层脆弱的表皮,并直观地将那血淋淋的事实陈述出来,使所有听到的人都无法忽略。
毕竟伴君如伴虎,纵然人无伤虎意,又怎知虎便没有害人心?
苻敷又看向先前叫嚷最凶的厉陵守御,微笑道:“苻腾叔父,您是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弟,我父当年铸下大错,您因此记恨于我,我无话可说,但您也莫要忘了您是如何进的龙奴卫......您当初就藩汝南为王,惊闻先帝之死,怒而起兵,终为当今陛下所败,下令五马分尸。乃是族长亲自出手,将您要进了龙奴卫,这才保住您的性命。陛下对此事只怕也始终耿耿于怀......倘若真到了陛下清算龙奴卫那一日,族长不得活,您又怎能活?”
厉陵守御冷哼一声,却也不再吵着要杀苻敷。苻敷那番话并未说错,认真说来,他们现在的确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囚龙上将仰面悲呼:“先帝待我苻菁有恩,当年景明皇帝疾笃,我自认功高,便欲兵变夺位。兵变失败,我在东掖门外被围,自认为必死。是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帝亲自向景明皇帝求情,对外宣称我已自刎,实则留下我一命,调我入龙奴卫任囚龙上将。先帝以德报怨,此恩于我重若泰山,我亦幡然悔悟,不再有非分之想,只求苟且余生。先帝临崩托我以斩龙剑,未尝便没有希望我知恩图报,起兵为他复仇之意,这些我心中清楚。只是,大秦皇族已流了太多的血,我实在不愿再次与当今陛下骨肉相残。龙奴卫的力量也仅仅只能造成混乱,并不足以推翻当今陛下......我所能做的,仅仅只是动用族长之权在后来救下阿腾,毕竟,他是先帝唯一存世的嫡亲兄弟了。”
隐隐有细微的抽泣声传出,声音源自于厉陵守御苻腾的面甲之下。
苻敷又看向原陵守御,道:“至于苻飞叔祖,您乃宗室名将,开国重勋,号称有关张之勇。当年先帝要治罪左光禄大夫强平,您为之求情,便遭贬入龙奴卫。先帝虽残暴嗜杀,却并不昏庸,只因区区小事便贬谪您这般重臣,显然不合常理。但凡知晓您去向的人,大多都猜测您为先帝亲信,先帝这是故意找借口将您调入龙奴卫统军......这个说法陛下自然也知道,只是不知陛下会不会相信......”
苻敷轻轻眨眼,话语意犹未尽,原陵守御却也听出了弦外音。他乃一代名将,战力非凡,倘若陛下当真信了他是先帝埋入龙奴卫的亲信,那么等到陛下清算龙奴卫的那一日,自然不会放过他。
见三人都在沉思,苻敷心中大定。只要然三人明白他们与当今陛下终究站在对立面,那么他今晚所行大逆不道之事,至少在龙奴卫内部便有了转圜的余地。至于天陵守御,苻敷并未提起,那位老人辈分奇高,乃是惠武皇帝的一位族弟,倒是与当今陛下没有任何纠葛。不过,场间五人,只要四人的意见都一致,那么天陵守御便也只能选择接受。
“陛下啊陛下,天下皆欲杀汝,岂独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