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晚逸有心硬气到底,坚决不吃女土匪的食物。
然而鹿肉的诱人香气随着他的呼吸钻入鼻端,一天未进食的肚腹丝毫不给面子,响亮地“咕”了好几声……
木质结构的议事厅高大空旷,四壁杂乱悬挂着各种奢侈品与农作物,镶着宝石的剑鞘旁歪斜着几串红辣椒、蒜瓣,不远处又是当代名家价值不菲的画作。
散发着一种浓浓的乡土暴发户气质,可见其主人品味烂到了极致。
铁塔似的壮汉刀疤用力揉着干巴巴的眼睛,很惊奇地问道:
“老大!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议事厅最中央,代乐乐翘着二郎腿,歪躺在铺着虎皮的豪华扶椅:
“对,本寨主早做好了决定,今天议事不过是通知你们一声。”
闻言其他匪众也是一阵哀嚎。
当初他们提议为老大迎娶压寨相公,不过是供她消遣,发泄多余的精力,然而老大被那个小白脸迷惑了心智,竟然要抛下他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陪小白脸进京赶考。
刀疤愤愤然地说道:
“老大,那个小白脸有什么好!”
代乐乐自在地剔了剔牙,心不在焉地说道:
“说什么呢,还不是你们逼我嫁的。”
匪众:冤枉啊,我们哪敢逼老大,明明是你自己看到念书的小白脸就软了腿,走不动路。
用完一方墨锭,来议事厅寻代乐乐的梅晚逸定在门口,将屋内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那个女魔头竟然要抛下她的贼窝窝,陪自己进京赶考?!
“相公,你来啦。”
代乐乐耳聪目明,早就听出来梅晚逸站在门口,遂唤他进厅,说道:
“我走之后,黑风寨就交给刀疤打理,相公你来帮我记一下寨规。”
沉浸在喜悦中的梅晚逸尽力绷着嘴角,别别扭扭铺开议事厅的笔墨,就听那没文化的女土匪一句一句交代寨规,“不许侮辱妇女”“不许烧人家的房子”“抢钱的时候不许抹了人家的脖子”“我们的宗旨是劫富济贫”……
听得他额角青筋直跳,最终在纸上写下:凡黑风寨匪众,不可侮辱掳掠,不得害人性命云云。
他本想添上一句不得取不义之财,但那样黑风寨就不叫贼窝了,女土匪为他抛下基业,他总不能暗地里坑她吧。
回到房间内收拾行李,代乐乐伸手摸了摸梅晚逸紧绷着的下巴,问道:
“相公,不开心啊?”
她的动作十分轻薄,梅晚逸侧着身子避过,心想若不是你们把我掳到山寨,这会儿我早就到了瀚州。
这下好了,耽误了行程不说,还莫名其妙成了亲,今后时时刻刻都要被这个女流氓压迫。
不过他也晓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还能进京赶考,总比在这原始粗鄙的土匪窝里蹉跎人生要好。
他的视线停留在代乐乐一缕又一缕的小辫子,忍无可忍地说道:
“你不会要顶着这头小辫下山吧,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代乐乐摸了摸自己时髦超前的小脏辫,嘟嚷道:
“我们寨子里的女人可都只会编这种头发,要不一剪刀绞了吧。”
“你!”
最后是梅晚逸花了两个时辰将她的小辫子一条一条解开,又打水来搓洗擦干,然后回忆着中举时见过的官老爷夫人的发式,在失败了五次之后,终于成功挽了个元宝髻。
他定力好,心又细,还富有十足的耐心,被他摆弄着头发的代乐乐下巴搁在梳妆台前,竟然眯着眼睡死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梅晚逸的错觉,仅仅是换了个发型,睡着的女土匪眉若青黛,鼻头小巧,花瓣似的嘴唇不点而朱,此刻正微微嘟着,如云的秀发停驻在她饱满光洁的额头,美得像画上的仙子一般。
就在他心跳微微加快的时候,仙女从桌沿弹跳而起,粗鲁地抓了抓他费力梳好的发髻,皱着眉说道:
“好他娘的重啊……压得我脖子都快断了!”
哪里还有半点仙女的气质,梅晚逸额上青筋又开始跳了……
梅晚逸心急如焚,在动不动就亮刀子比划的黑风寨一刻也呆不下去,他本以为女儿家要出远门,诸如细软、服饰、各种小物小件定会收拾出几大箱,没想到第二日清晨,那个女土匪打着哈欠,鬓发微斜、红衣胜火,只腰间挎了个灰扑扑的布包,就吆喝着他下山……
撇去黑风寨众人泪眼朦胧的送别不说,虽然酷暑炎热,但在遮天蔽日的树荫下赶路,倒颇为凉爽。
梅晚逸仍旧穿着他的灰旧长袍,肩上挎着他被虏时的粗布背包,装作毫不关心地开口道:
“你……你就带这点行李?”
空气里散发着草木的清香气息,大摇大摆走在前头的代乐乐深吸了一口,才无所谓地说道:
“带行李干嘛,有钱就可以了啊。”
她突然转过身,大拇指跟食指摁在一起搓了搓,一脸神秘兮兮地说道:
“而且我带的,是一包黄灿灿的金子哟!”
好家伙,成熟西瓜那么大的布包里装得都是黄金?
从前他母亲每个月为大户人家浆洗衣物,一双手泡得又肿又胀,工钱才几颗碎银,但那好歹是劳动所得,这个女土匪携巨额不义之财,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梅晚逸气结。
代乐乐懒得理他,一路东张西望,欣赏原始森林的山花烂漫、争相斗艳的奇株异植,呦呦鹿鸣中更有清泉漱石之声,妙不可言。
脚下踩着巍峨静默的高山,也让她生出一股豪迈的气势。
然而接连翻了两座大山,大约有八十里脚程后,代乐乐再无半分舒适之感,先前轻盈敏捷的双腿灌了铅一般的重,脚底更如同踩在刀尖似的,走一步都磨得生疼。
她是会武功不错,但这个世界武功只是一些招式及手脚功夫,近身搏斗时能凭借技巧与快兵利器制敌。
本来不近不远缀在她身后的梅晚逸渐渐超过了她,回头瞥见她樱口微张,嘶嘶吐着气的神情,颇为讶异。
视线往下再看到她足掌不敢着地发力的别扭姿势,心中沉沉团结的郁气消顿时散不少。
他从家乡出发,已徒步赶了两个月余的路程,脚掌早就生出老茧。
自被迫相识以来,每一次交锋他都落得下乘,此刻才发现这无法无天的女土匪竟也有不如自己的时候,叫他如何不得意呢。
将沉沉的背包卸下,梅晚逸微扬着头颅,指着小路旁的一块光洁山石,从鼻子里哼出声道:
“坐。”
代乐乐不敢逞强,弱弱依言坐下:
“哦……”
就见步履依然稳健的书生摘来几枚槐树刺,半蹲在她身前,指了指她的鹿皮小马靴,言简意赅:
“脱。”
“哦……”
待她艰难褪下鞋袜,一双白嫩玉足疼得可怜兮兮蜷着,自从她当上黑风寨老大后,更多的是在后方出谋划策,明确方针,制定行动计划,这具身体也就娇养了许多。
梅晚逸定睛一瞧,蜷着的十根脚趾头十足像可爱的水晶丸子,那本来红润白皙的脚掌上,生了大大小小十来个又鼓又胖的水泡,执着槐刺的手指竟隐隐有些发抖,但这些水泡不挑破的话,经久都无法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