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的京城原名陵京,因其历史悠久、地理位置优越,一直是这片大陆乃至周围列国之中最大、最繁盛的都城,撇开李朝本就是泱泱大国的缘故,更因近年来崇文,李朝几任帝王皆是文采卓然,于是多有文人墨客聚集此处,集社做诗、咏叹江河湖海、山川秀美,颇是出过好几位诗词大家;且陵京一直是北上魏国、西至胡族、南往密林的必经中转之地,各国各地的商贾都以能在此处开设分号为荣。如此文化商贸交融之处,又是大国都城,虽谈不上六国来朝,却是无论哪一国的京城与其相比,皆都差距明显。这般可谓寸土寸金之地,自然令无数人生出许多欲望之心,这一趟回到京城的靳连城因靳家往事被翻了出来,近一年来看了太多想要攀附皇权和想要在朝局动荡中谋求功名和试图获取私利的人。而他是冷静的,似乎从未受到过一丝一毫的影响,他冷静得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来客,似乎不屑这一切,又似乎早就洞悉了这一切的背后,到底是怎样的一双手和一些人,在暗暗推动。
自从年前他被召进了皇宫,住进皇帝紫宸殿的一处偏殿中,年宴、新春休沐、元宵佳节、灯会然后开朝,直至惊蛰到如今的三月谷雨,他虽未得参加任何一个宫中盛会,却也没有允准他离宫归家。虽然宫人们对他一直十分客气,一应的伺候照应也都很尽心,靳连城也都很客气地回应他们,然而他仍然可以看出他们眼中的好奇,那些关上门之后和躲在墙角下的流言蜚语,靳连城、靳家,这些以前从没有被在意过的名字和姓氏,如今似乎被一再提及,成为了宫中私下议论的热门话题。
他曾是这座皇宫中最寻常、甚至低贱的一名侍卫,没有荣耀的门楣,没有被哪位贵人青眼看待的运气,甚至为了让自己脱离这种命运,他也无奈地陷害过自己的朋友,并且差点搭上自己的一条贱命。可是当他经历种种磨难、种种他自己都不愿回忆的过去,当他再次回到这个地方,他才发觉这曾经难以企及的这一切,如山如海令他渺小卑微的这个世界,原来并非坚不可摧,所谓的高门大户铜墙铁壁,细看过去不过是千疮百孔,那些看似雕梁画栋的腐木或许他伸手便可摧毁——
靳连城推开半边窗户,天空正下着微微春雨,草地上一片新绿之色,在雨雾之中显得格外可爱,门前的走廊上,原本灰白的砖石路面似乎也有些潮湿,变成浓浓的墨色,偶尔有鸟雀扑棱而过,发出几声清脆的叫声,动听悦耳。这是初春的美好宁静,然而这一片美好宁静之下,却到处都是躁动不安、充满算计和欲望的人心。远远看到有人在走廊上疾步行走,似乎正是朝他这里而来,靳连城不自觉地将身子一侧隐向暗处,随即再仔细看去,才发觉那人是乔装打扮而至的斯清。
“公子,娘娘说,宫外的事情已经都办妥了。”斯清收起雨伞,转身又看了一眼虚掩的门外,低声道:“据娘娘猜测,陛下这一两日就会找您摊牌,您可一定要稳住。”
“好,我知道了。也请转告你家小姐,连城必不辜负她的信任。”
斯清顿了片刻,看着旁边雨伞下一圈潮湿雨迹,轻声道:“斯清从小跟随娘娘,从没见过她这般、这般拼尽全力去为一个人、去做一桩事,她几乎是拿性命相逼,才换得老大人答应全力相助公子成事。娘娘倨傲,从来什么苦楚都是吞进肚子里不对人言说的,可她真的太不容易了,为着老大人、为着卫家,更为着燕公子,娘娘每一步路都谨慎又谨慎,小心再小心,可这回,她是拿了全族性命出来的!万望公子,千千万万不要负了我家娘娘!”
“这是你家小姐要你说的话,还是你自己想说的?”
“小姐对大人是交了心的信任,又怎会说这些。”斯清摇摇头,“是奴婢自己,斗胆想问一问公子,将来大事若成,我家小姐将会何去何从?”
“她不用去,亦无需从。”靳连城语毕,见斯清仍旧看着他似有所盼,于是拿起那柄伞交与斯清,沉声道:“回去告诉你家小姐,若相信,不相负。”
看着斯清离去的背影,靳连城平静地踏在刚才那一摊水渍上,随手取过一块干净的手巾擦拭着微微有些潮湿的手,却怎么也擦不干,就像他刻意撩拨起卫南雁的那颗心,从京城马场中卫南雁拉着他袖口说救我的那一刻,从大慈安寺里他将那支香放在卫南雁手中,从他说出靳家的秘密和莫东陵的名字,从斯清第一次悄悄来见他——靳连城知道,停不下来了,不管是他还是卫南雁,必须坚决地走下去,哪怕万丈深渊,永无回头。他已经回京一年,离他承诺林月白的三年,还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这一年里他从没有浪费过每一分每一秒,他利用从林月白和姚今处得知的种种京中秘事,林家、焦家甚至莫东陵和卫家的关系,联络璇玑堂多方谋划,救出了天牢里林月白的两个贴身丫头阿媛和阿蒙,甚至策划了那场京中瘟疫——当李道然愤然拒绝不愿再相助于他的时候,他毫不慌张,因为他早就预料到了,他不在需要璇玑堂的助力,因为已经成功接近了卫南雁,接近了那个他发现最最有用的人。
“都一年了,月白……”靳连城在心里念出林月白的名字,那般珍贵,那般近又远不可及,他没有给彩云城去过一封信,没有传过只言片语,他甚至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她。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快点到那一天,让他牵着她的手,走到那座皇宫最高的地方,那该多好……靳连城微笑起来,无意间一低头看到脚下地毯上一圈潮湿,笑容却又凝滞,张口缓慢吐出三个字,“卫、南、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