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大理寺,监牢。
大理寺卿狄光远又来到高力士的囚牢前。
高力士抬眼看了看他,没有言语,狄光远每日都来,风雨无阻,不足为怪,脑中飞快转动起来,想着今日该如何应对他的盘问,为相王殿下争取余地,总用不慎说露嘴的套路,怕是会惹人生疑。
狄光远照例在门栅外坐定,但没有要茶水,也没有如往常笑吟吟的,而是板着脸。
高力士眼中浮起一片阴霾,不祥的预感越来越盛,“山南道,还是河东道?”
狄光远仰面,摇了摇头,“河东道贪渎案,自有狄相和谢女官亲往蒲州彻查,高太监,怕是连自己入狱的缘由都忘了吧?”
高力士哑然,他怎会忘记,派往陇右道的相王府人马,莫名转道去了山南道,捅了襄州刺史韦玄挺的马蜂窝,引来东宫敌视,与相王府的外管事等人,一道入狱。
“那,向寺卿道喜,山南道的案子,查出眉目,还了相王清白,定是大功一件”高力士转弯抹角打探内幕。
“啧啧”狄光远咂舌赞叹,“高太监,果真忠义无双,相王虽算不得清白,但罪责不过御下不严,纵容刁奴,胡作非为,以他身份,当无关痛痒”
高力士面上浮起一抹红潮,兴奋得有些失态,仰头大笑,“哈哈哈,天日昭昭,可为证人,相王清净自持,安守本分,绝非祸乱地方,野心勃勃之人,都是有心之人恶意诬告构陷,居心叵测……”
“虎父无犬子,狄寺卿明察秋毫,断案如神,理刑本领,不让令尊狄相爷,可喜可贺”
高力士喜翻了心,扑上前来,双手捧着狄光远的手,谀词潮涌,将他夸得天花乱坠。
狄光远任他在那里唱念坐打地表演,冷眼旁观,待他兴奋劲头儿稍微过去,才怜悯地看着他,幽幽出声,“高太监,你就不想知道,那被相王纵容的刁奴,是何许人也?”
高力士自幼行走宫禁,早已练出了察言观色的本事,听到狄光远的暗示,哪里还猜不出答案,脑中轰的一声炸开,遍体冰凉。
双膝一屈,跪在稻草垫上,身体团成不大的一团,一串串泪水,泠泠落下。
狄光远站了片刻,心下叹息,再精明奸猾,再忠心耿耿,不过还是个少年人,因白檀木案,阖家满门抄斩,净身入宫为奴,眼下,又因主子贪心不足,落得以身替死的下场,一再落入朝局江湖中,只能怨你命太薄。
“拿去,画个押吧”狄光远整理好心情,目光冷酷起来,自袖中掏出一沓供词,扔在高力士面前。
高力士面上惊惧密布,泪流更急,整个人笼罩在灰暗之中,惶恐无地,却不妨碍手上的动作,拿过供词,连看都不看一眼,一页一页翻过,抖着手,捏着笔杆,游走不停,都签署上自己的大名。
如此反差,显得分外诡异,又决绝。
狄光远将供词收回,后退半步,向高力士微微躬身,“阁下今世坎坷,丹心热血,求仁得仁,愿来世,投生平民百姓家,粗茶淡饭,终老林泉”
高力士双手掩面,痛哭出声。
狄光远转过身,迈开大步,囚牢中的一丝光亮,也随着他的离去,而消散无踪,黢黑不见五指。
神功元年二月初,武后还朝视事,大理寺卿狄光远上奏相王滋扰山南道地方,草菅人命一案。
“经核查勘验,此事或与相王李旦无关,系相王府管领太监高力士假冒上意,擅自指使王府豪奴所为……高力士业已具结认罪,赴山南道为祸一行,相王府刘执事等人,负隅顽抗,皆当场伏诛……臣等于刘执事等人藏身之所,查获山南道襄州刺史韦玄挺、襄州通商府及各州官员等人共计三十六人,沆瀣一气,贪渎通商府银钱,坐地分赃,罪证确凿,伏乞陛下圣裁”
武后朱批下诏,令御史台派员,前往山南道,将韦玄挺等人拘拿回京,从严治罪。
东宫太子妃韦氏,登时紧张起来,动作连连,策动东宫党羽和梁王武三思等人上奏求情,声称韦玄挺治理地方有功,颇有民望,可追回赃款,易科罚金,以赎罪过。
相王李旦却是大松一口气,露出了久违的笑意,悬着的心,可以稍稍落下一点,排除了头顶的一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