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居郎的工作枯燥无比,跟随天后,记录言行,有时半日只需寥寥数字,有时片刻就要下笔千言,权策很快就掌握了这个工作的核心要义,是个类似录音机和摄影机合体的工具,无任何鲜活职能,重在弱化存在,寂静无声,寻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入座,有事则动笔,无事则闭目养神,不多看多动分毫。
“……腊月二十六日,后御蓬莱殿,秋官侍郎周兴入见,言及诸王入朝事,各家王公群集至龙门驿,无诏旨不敢入京,弹劾高宗二庶子泽王李上金、许王李素节有串联谋反情事,请令有司捕拿处置,后顾左右,令起居郎答对……”
权策心中惕惕,针对舅舅李素节的暗箭,说来这就来了,沉默着下笔记录,喉结微动,脸上毫无表情。
“朕的起居郎,只会写字,不会说话了乎?”武后戏谑的声音传来,权策在她身边待久了,对这个尊贵的妇人有了更多认识,博学聪敏,颇有情趣,当然,前提是,不要触怒她。
权策这才醒悟过来,起居郎叫的是自己,离席俯伏,“回禀天后,臣职责所在,不敢妄言朝政”
“朕要你说”武后声音轻淡,却不容置疑。
“臣尝闻,郑伯隐忍,克段于鄢,方得从容收拾人心”权策含含糊糊说了一句,不肯多说。
武后嗤笑,“字写得不怎样,文人的酸气倒是沾染了不少”轻轻侧头,瞟了眼身后,上官婉儿屈膝福礼,“奴婢以为,天后名望,重于泰山,此时尤甚,恩威并施为上策,结恩良善,惩戒叛逆,庶几可震慑宵小,又不伤忠孝之心”
武后微微沉吟,手伸了出来,捏住权策的下巴,强迫跟她对视,“素节是你舅父,若他有反迹,当如何?”
“臣愿亲手诛之”权策努力低垂眼皮,保持恭顺。
“好”武后甩手拂袖,命春官衙门冷落诸王,不加接待,周兴会同侯思止严密监视龙门驿及周边,不可妄动,定要人赃俱获,“素节生死,非尔等可插手,若其有几分天良,权策代朕亲迎,若其全无心肝,自行取死,亦由权策行刑”
周兴对此并不满意,作为一个酷吏,颠倒黑白刑讯逼供他擅长,盯梢监控就弱得多了,只会便宜了侯思止,伏在地上犹豫半晌,想着找补一些回来,“天后,前左卫勋府郎将刘桐潜逃,臣愿效力缉拿”
“不必了,来卿正在细查他亲朋故交,料来很快就有结果,退下吧”
周兴张了张嘴,没胆子再多说,“臣告退”迈着细碎的步子倒退出殿。
日落时分,权策下值,上官婉儿送他出宫,两人一路无言,临别,上官婉儿问了一句,“你怕吗?”
权策强撑微笑,“我怕或不怕,它就在那里,今日多亏待诏援手,若权策有来日,定当厚报”
他又打了一记七伤拳,缓兵之计,固然让李素节暂时安全,却也让自己卷入风波,倘若李素节真有把柄被抓到,他真的会去杀亲舅父?即便他去杀了,武后还会信他?失了武后信任,周兴等人又会饶他?
这是生死局。
上官婉儿眼中烟波渺渺,侧身而立,“我只是顺势而为,并非有意帮你,也帮不了你,你本可以不管这许多的”
权策微笑的脸绷不住了,只觉悲苦难言,勉力扯开嘴角,抱拳躬身,“待诏,权策生来便是此命,该当背负的,终是逃不掉”
上官婉儿长叹一声,她见惯生离死别,并无多少悲戚之色。
权策心境已平,生死看淡,笑意上脸,轻声吟道,“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上官婉儿怅怅地望着他悠然远去的背影,算起年庚,她比权策大了足有7岁,却总觉他身上气息沧桑醇厚,随口戏弄文字,都是大彻大悟,飘逸味道,像是本怪异的传奇话本,越是想看清,越是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