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城,万象神宫前。
东都文武群聚接旨,大唐礼法宽松,面见帝后都只需俯伏,但接旨却是要跪拜的,一般而言,旨意给谁,就谁跪拜,此刻黑压压跪了一片,这份旨意,是群发的。
宣旨官是夏官郎中,背北朝南,站在万象神宫正门前,魏元忠、武攸暨和薛怀义等人领衔,跪在广场,双方相隔八十一级阶梯,宣旨官居高临下,天地一人,端的威风凛凛,只是这份威风也不好消受,寒冬腊月,冷风灌口,他必须扯着最大的嗓门,才能把长安的煌煌天音传达清楚。
“……蔡州逆王作乱,东都上下,麻痹大意,昏聩无能,怠惰混沌,诸多要务进展寥寥,自身不正,何以教化万民,居心不忠,何以酬酢皇朝?着东都官员,俱停禄三月,奏疏自辩,魏元忠降职二等,武攸暨降职二等,左武卫大将军麹崇裕降职为左武卫将军……”
“令凤阁侍郎张光辅总督后军,汴州刺史狄仁杰为副,左武卫将军麹崇裕为行军总管,即日发兵,荡平贼寇,以彰天威……
“洛阳丞权毅就任以来,公务一无所成,专务私心,革去职务,闭门思过,千牛卫中郎将权策升千牛卫将军,随军出征,既是朕之亲卫,沙场亦当勠力,勿负朕望……”
“晓谕尔等,再不革面洗心,竭忠尽智,官位富贵,朕可予,亦可夺”
一道圣旨,东都上下狗血淋头,降职停禄,大和尚薛怀义成了全洛阳唯一一个三品官,麹崇裕尴尬不已,他要领兵出征,却降职跟部下赵鎏共享一个职位,冲权策拱拱手,“权将军,稍后请移步景福门,商议调遣之事”甩开大步,飞快离开。
权策回了礼,尚未回神,后脊梁骨发凉,旨意中未曾明言勾连之事,赏罚褒贬却清晰明了,大家都受罚,有轻有重,权家在其中最为亮眼,权毅是唯一一个被罢官禁足的人,权策是唯一升官的人,两相对比,似有深意。
权策仰头望天,云层荡开,冬日暖阳露出一角,光芒普照,像极了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这便是帝王诛心之术?
侧头看父亲,空荡荡站着,衣袂随风翻飞。
薛怀义穿过人群走了过来,唏嘘不已,“大郎,转入左武卫,怕是不行,长安有消息,天后亲口言道,千牛既是军卫,在内可为仪仗,在外亦可征伐,何须调转?你若愿意,出征归来,我想想办法,调你入我左威卫”
“有劳薛师”权策躬身道谢。
东都文武袖手旁观这一出师徒互动,面色各异,不少人恍然大悟,怪不得权毅罢官,权策却能升官,却是找了个硬扎后台。
权策看在眼中,轻视,嘲讽,厌恶,鄙夷,戏谑,不一而足,曾经的同僚左武卫将军赵鎏,看他的眼神,隐约带了愤怒。
神色正常的,只有魏元忠和武攸暨,两人恭贺一番,安慰了下权毅,方才离去,两人是东都头面,这番做作,下属只能有样学样,拱着手,连声道贺,大声起哄,约定要权策立功回转,升官庆功,两场宴席一起请,场面热闹无比。
“多谢诸位,一言为定”权策回应得真诚坦荡。
“哼”权毅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瞬间冷场,薛怀义拍拍他肩膀,似模似样的教导,“权驸马失了官位,心中不爽利,你还须好生开解开解”
权策微笑点头,心中绞痛,父亲不只有丢官之痛,还有儿子拜贼为师之耻,父子失和,被一纸圣旨揭开,事情一步步走到如今,万般无奈,他只能一口吞下。
上林坊,义阳公主府,正堂书房,父子相对,沉默许久。
“问你何所求?”权毅双手胳膊肘撑着桌案,微微颤抖,衣袖滑落,瘦骨嶙峋。
权策没有迟疑,垂首作答,“活着”
权毅默然,两片薄唇努着,紧抿在一起,眼角闪过一点亮光,“可是因为父之故……”
麹崇裕降职领兵,饱含羞辱之意,他再迟钝,也能察觉到一些。
权策低声,“萧嵩,是叛徒”
权毅胳膊抖得更厉害,支撑不住身体,前胸贴到桌案上,费力地挥挥手,“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