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时,沈琨看到陆谷脸上的笑意不见了。
后来,莫峰和沈琨都被意料之中,却又稀奇古怪地录用了。
莫峰来到弓长张的职业介绍所时,竟然看见他跟自己的几个伙计围着角落的桌子在包饺子!
从唐人街上带进来的年味,因为这群包着饺子的粗汉,顿时生出了可爱的烟火气。
弓长张看见莫峰时,一如既往地假装不待见。
“你这疯子来干嘛?那对老夫妻不是要你了吗?”
莫峰先不回答,右手抬起,手里是一个饭盒,隐约可见里面的东坡肉。
“我妈做的,绝对的硬菜。”
弓长张是一个讲究的吃货,而他平生最爱三大样:梅州炒大肠、潮汕牛肉丸、江浙东坡肉。
看在这道菜的份上,弓长张总算给了莫峰好面色。
店里的另一张檀木桌子两边,莫峰和弓长张对面而坐。弓长张的目光在莫峰和东坡肉之间来回游移,一边是一脸的和颜悦色,一边是嘴里的油而不腻,半生的人情练达让弓长张笃信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道理。
他问莫峰,“你有什么事要我出手的?”
莫峰回答,“帮我查一家叫‘南投鹿谷’的茶馆。”
竟然是查东西,弓长张有些感兴趣,“你是要查店还是开店的人?”
莫峰把手机推了出来,弓长张看见屏幕上的照片,一间古色古香的茶馆,但是里面却像是一个摄影展馆。
莫峰收回了手机,说:“你这职业介绍所要是没有你这人,还有它吗?”。
这下,弓长张了然了,“所以你是既要查店又要查人。一块东坡肉换两件事,有点贪了啊。”
这时,莫峰湛然一笑,“不,是你做两件事换你的大三样,这东坡肉是定金。”
这一听,弓长张乐了,“行,这买卖不亏!”
话毕,弓长张就立马拿起筷子大快朵颐,心满意足地吃了一大半时,他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这店和人跟你有仇吗?”
莫峰也漫不经心地回了,“我妈在茶馆工作而已。”
这话倒让弓长张惊愕了,“你这就怪了啊,查你妈老板干嘛?要是想污点,那就有故事了啊。”
“您老就不要想入非非了,不是你想那回事。可能是敏感了,不过当图个心安……”
话到最后,莫峰已经若有所思。
沈琨几天前开始上的班,莫峰去过她店里,觉得说那儿是个茶馆真是有点扯了,那一张又一张小孩子的脸部表情,被相机作为焦点放大,而孩子身后的战争废墟虽然被虚化,但依然让人不可忽视。
他还没有见过茶馆老板,好几次去接沈琨下班,他都没能见到,而且沈琨告诉他,除了第一天他把店的钥匙交给自己外,就再也没见过她老板。
发现这不明不白的情况,莫峰是一百个不愿意沈琨在那儿干了,然而此时的沈琨一门心思想着好好工作赚钱,好好尽到一个妈妈照顾儿子的责任。看着沈琨一脸少有的亢奋,莫峰想说的话堵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
于是,他只能先托弓长张调查这诡异的茶馆。
莫峰离开职业介绍所时,弓长一边感受着嘴里那入口即化的美妙滋味,一边用犀利的目光锁住莫峰宽阔的背影。
莫峰在人前一直是一副彬彬有礼的人模狗样,但是弓长张对莫峰的第一印象,却是敏感。
弓长张很清楚地记得,两年前那个下暴雪的中午,莫峰矮身进来时那草木皆兵的警惕,于是,弓长张想当然地把他当成了帮会的人,自己当时正故意撇清和那路人的关系,所以立马就把他轰走。
然而,第二天莫峰又来店里了,这次是傍晚,夜色已经浓了。只是弓长张还没来得及把他再次轰出去,这次他倒先声夺人了。
“我是塔夫茨大学的学生,来找工作的,不是那些人。”
说着,他把自己的学生证、护照摆在了弓长张面前。
弓长张先是一愣,然后才回过味来,原来他昨天那份警惕敏感,源于他知道这店和帮会有关系。
然而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弓长张对莫峰警惕了起来。
“我上下学都经过你这,偶尔会看见一两个我不该看到的人进出这里。”
就凭莫峰这回答,弓长张就知道他是一个敏感机警的孩子,而敏感可以天生,机警却要经历。
后来,弓长张查了莫峰的资料,背景清清白白,如他所说,附近那所塔夫茨大学的医学新生。他对莫峰做了分析,最终猜想他那份敏感机警来源于他那位患有重度抑郁症的妈妈。
然后经过两年多的相处,他发现,即使莫峰在人前表现得再彬彬有礼,他都深刻地体会到了那份只有被逼到穷途末路的人才有的厌世和孤冷。
发现自己又想得太远了,微不可察地吁了口气后,弓长张又重新低下头,吃得滋滋有味,吃着吃着,觉得还是需要配上一碗白米饭和一壶日本清酒。
于是,他喜滋滋地去端来了米饭和清酒,米饭是中国派潭的高脚丝苗,清酒是日本须藤的山川草木。
弓长张自诩自己是流落草莽的美食家,东坡肉配丝苗米,他美其名曰,蜜意遇上柔情,天作地合;偶尔抿一口清酒,他说这是辛凉的调情。
这一次,他吃得最尽兴。尽兴着,尽兴着,又忍不住来了句感慨:“这疯子,明明可以活在光天化日之下,却偏要在三更半夜出门,我都替他累!”
马侑的家和莫峰的家只隔几条街,莫峰是给沈琨送完午饭后,沿着查尔斯河慢慢走过去的。
今天的雪下得不大,天色也算清朗,莫峰懒得打伞,带上羽绒服的帽子,就不紧不慢地走着。
雪花稀疏地在风里左右摇摆,然后消失在查尔斯河的水里,莫峰一边走一边看着,心绪微漾,但也倒说不清具体的心情。
美国的房子,前门的草坪是要求住户保持整洁美观的,要是哪家的草坪杂草丛生,丢的是面子和人心。
马侑家的草坪里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它让莫峰想起了《怦然心动》里那棵被砍掉的梧桐树。这部小清新的电影,是莫萝拉着莫峰看的,电影里的情节,莫峰已经想不起来了,但是那颗梧桐树倒是在他的记忆里扎了根,莫萝当时说,要是自己也遇上了这么棵高大的树,也要上去看看树上的世界。
不知道她遇上高大的梧桐树没有,想不到倒是自己遇上了,然而莫峰对树上的世界却不好奇。只是,他却不知为什么,竟然想要找出一枝最高的树杈。
莫峰正在搜寻梧桐树上最高一支树杈时,马爷爷在窗里看见了他。
马爷爷放下了手中的芦笙,打开了屋门,背着手,慢慢地走到了莫峰身边。
莫峰带着帽子,侧面的视线被挡住,而且马爷爷的脚步声几不可闻,加之他正若有所思,所以直到马爷爷开口,他都没察觉到身边站着一个人。
“‘没有梧桐树——招不来金凤凰’,这棵梧桐树,已经守护我们家族70多年了。
“一战的时候,中国‘以工代兵’,把几万个中国劳工派到了欧洲战场修筑军事工程,我爸爸就其中的一个,后来他没有回去,留在了法国,二战的时候,来到了美国,赶上了这个国家的黄金时代,改变了我们这个滇南穷家族的命运,这棵梧桐树就是他当年亲手种下的,既是纪念,也是他对子孙后代的期盼和祝福。
“而对作为子子孙孙的我们,这棵梧桐树,就是家神。”
马爷爷苍老悠长的声音,没有惊扰到莫峰,反而让他感受到久违的,来自长者的厚重感。
莫峰看向马爷爷时,马爷爷和蔼地对他笑,“小伙子,新年快乐。”
莫峰回以马爷爷礼貌的微笑,“新年快乐。”
然后,马爷爷领了他进门。
一进门,莫峰听到了类似簧管乐器的音乐声,他的视线被音乐声引了过去,目之所及,是吹着一个用竹子做的乐器的马侑,还有一个在跳着舞的女孩,她跳得似乎是民族舞,肢体灵动轻快。
女孩扭动着纤纤细腰转过身子来时,莫峰和女孩正好四目相对,他们都认出了彼此。
莫峰记得她的名字很特别,叫马寄。
马寄,马侑,看来世界有时真的如儿歌唱的那样,世界真是小小小,小得真奇妙,妙,妙!
他们是在马侑的房间里单独学中文的。
马侑现在还是抵触莫峰,不过好在规矩。
“刚才你吹得不错,乐器是什么?”
“芦笙。”
“呵,原来你会讲中文呀,为什么故意要说英语?”
马侑发现自己上套了,立马涨红了脸,一双眼睛愤怒的盯着莫峰看,俨然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
莫峰觉得马侑的这个模样,真有点像很久以前,青春期的自己。想到这,莫峰不得不开始分神制止在心底深处涌动的回忆和情绪。
“好了,别这么躁动,男孩子心眼这么小,不好。”
莫峰这么一说,马侑的脸更红了,不过那剑拔弩张的架势倒是消停了。
面试那天,莫峰就发现,这小男孩虽然把自己包装成了刺猬,不过面皮很薄,说他一句,就能给你红一张脸。
“按照你爷爷的课程要求,我呢,要跟你普及中国历史人文知识,说说看,你比较想听那段历史。”
马侑别过头,不理莫峰。正好看见芦笙,倒吹了起来。
面对马侑的不理不睬,莫峰也不恼怒,甚至他觉得,马侑没有把自己轰出去,已经很万幸了。
莫峰就听着他吹芦笙,一个拒绝中国文化的小男孩,却爱吹中国少数民族的乐器,到底是音乐无国界,还是佯装抵触,这似乎是一个有趣的命题。
然而莫峰猜想还没作出定论的时候,传来了清脆的敲门声,然后马寄捧着托盘进来。
自马寄听到从房里的传出来芦笙的乐声,她就知道,自家的小混蛋又在刁难家教。
马寄把红茶和点心放下后,对莫峰说,“Moses,我想和马侑单独说几句话,可以吗?”
莫峰点头答应,然后自觉地走出房间,并带上了门。但是,莫峰注意到,马寄的脸红得不寻常,不知道是害羞还是紧张。
马侑还在恍若无人地吹着芦笙,马寄轻叹一声,然后把他的芦笙抢了过来,“马侑,这位家教,姐姐想请你多多善待。”
马寄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亲切,不过多了几分异样的羞赧。
马侑从小就和这个堂姐亲,而且他还是一个敏感的孩子,轻而易举就能猜到端倪,“姐,你认识他?”
虽然是问,但语气是肯定的。
“我知道他很久了,不过他不算认识我。”
这话听得马侑稀里糊涂,“姐姐,你说什么呢?我不明白。”
智商高,奈何情商低呀。
马寄局促而羞涩浮现了一弯微笑,“你不明白不奇怪,这个……就是传说中的暗恋。”
“啊……”马侑听得目瞪口呆,“姐,你暗恋他?因为他长得帅吗?”
“嗯……自然是其中之一。”
“真不敢相信,姐姐你是这样的人。”马侑显然有点怅然若失了,毕竟这件事毁了自己姐姐缪斯女神的范儿。
在马侑的认知里,马寄就是希腊神话里的缪斯女神,舞跳得好,歌唱得好,画画得好,诗词歌赋样样拿手,她不是国色天香,但绝对是出水芙蓉,她独有的气质更是让人只可远观不可亵渎。
而这样的姐姐,却这样局促而羞涩告诉他,自己的家教是她的暗恋对象,这感觉无异于女神坠落凡间,蒙了尘。
“马侑,你可记住了,对你现在的家教好点儿,不然以后给你打掩护的事,姐姐可要看心情啰。”
马侑当即很是懊恼地叹了口气,“姐姐,你还是我姐姐吗?”
“当然,如假包换。请问需要我替你验明正身吗?”
话毕,马寄把两张红色的门票递到马侑的面前,“我还可以让你和老爹见面握手,这是我给你准备的新年礼物,你现在还觉我不是你姐姐吗?”
马侑兴高采烈地抢过门票,“是,是,是!你当然是我神通广大的姐姐!”
于是在接下来的家教时间里,莫峰惊讶的发现,马侑画风突变,不仅不再刁难自己,而且还各种配合,虽然表现出来的情绪很不情愿。
思来想去,莫峰怀疑是马寄给自己开了小门。
他给马侑粗略地讲完中华五千年的朝代更替后,决定问清楚事情缘由。
“马侑,你姐给我说情了?”
马侑想起马寄出门前的叮嘱,她是不让自己透露这件事的。
“不是呀,就是……”马侑一时编不出理由,顿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个理由,“就是突然看你看得顺眼了。”
“哦,是吗?”
莫峰自然是不信的,不过就算他不说,真相也够明显了。这时,他是视线偶然触及被搁在床边的芦笙。
芦笙这种乐器,莫峰今天是第一次见,不过以前不记得在哪儿听说过,它是苗族的传统乐器,而马寄跳的舞,似乎也是苗族的舞蹈。
“你们是苗族人吗?”
马侑点头,“我曾爷爷还是寨子里的巫师呢!”
见他这神气的模样,莫峰轻笑,“你很喜欢你家乡?”
马侑摇头,“不知道,我没去过家乡,不过爷爷奶奶每次过春节都会说,春节后的几天,苗寨子里会过花山节,以前曾爷爷会吹着芦笙主持,苗族的男人会爬花杆展示自己的力量,姑娘会穿上最好看的衣服,画上最好看的妆,围着花杆跳舞,找自己心爱的情郎。这听得我都能背出来了。”
莫峰能想象到马侑“背”出来的场景,只是这些活在老人记忆里的鲜活传统,不知道现在会不会被现代化给冲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