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峰一进家门,姜葱蒜经爆炒后散发的香味就暴击了他的嗅觉和味蕾。
下午没课,中午他就回家陪沈琨吃饭。这样的饭菜,在波士顿任何一家餐馆都无法提供。
沈琨听到开门声时,正好把热腾腾的米饭放到餐桌上,“回来得刚好,快去厨房洗手。”
“嗯。”
莫峰换鞋的时候,愉悦地应了一声。
为这顿饭,沈琨费了一个早上的工夫。虽然菜不多,只有蒜蓉炒油麦菜,甜酸鲈鱼,然而她熬了一锅汤,猪肚包鸡。
猪肚包鸡是莫峰的最爱,不仅好这口这汤,也爱吃这猪肚,沾点用姜蒜酱油调成的汁,他就能吃一大碟。
沈琨爱看莫峰吃得滋滋有味的样子,这是她最快乐的时光。过去自己过得混混沌沌,没能好好照顾他,现在自己清醒了,就想好好弥补他,只是自己终究还是连累了他,背井离乡不说,儿子为了给自己提供最好的环境,马不停蹄地打工赚钱,想到这,她心头就泛酸。
然而,也正是这种情绪,鼓动了沈琨开口。
“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家茶馆,正在招服务员,我想过去试试。”沈琨语气尽力地放轻松,因为她可能会被儿子一口否决。
莫峰正夹起一块猪肚。他没有去沾酱汁,而是把猪肚放在碗里。
沈琨安静地等待他回答。
莫峰知道沈琨是想替自己分担压力,他当然希望她可待在家里干自己喜欢的事,他看着这一桌子的饭菜,吃得出的是家常味,感受到的是久违的温馨。
或许,依了她也未尝不可,毕竟茶馆的环境不错。
“Sunny……如果不累,你可以去,不过你得答应我,如果受了客人和老板的气,一定要告诉我。”
打过那么多工后,莫峰自然知道打工受气是少不了的,但受了气,他还是得干。可是,他不愿沈琨为了一份不高的工钱受委屈。
想不到莫峰竟然答应了,沈琨如释重负的同时颇是惊喜,“这是当然的,我儿子是妈妈最大靠山,不告诉你告诉谁?”
沈琨以前不善于开玩笑,不过来到波士顿之后,或许被环境所感染,高兴时也会说几句玩笑话。
莫峰虽然还是有点担心,可是他为沈琨的高兴泛起了笑意,笑的时候,沈琨讨好似地给她夹了一块酸甜鲈鱼,她说,“别只顾吃猪肚,这鱼也是我的拿手菜,小萝可爱吃了。”
小萝……莫峰心神微漾,今天已经第二次想起她了。
沈琨时不时会提到她,就像莫浅莫伟把自己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沈琨也把莫萝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两年来,他们不曾提起以前的任何人和事,唯独莫萝是例外。
往事,旧人,或多或少都会带着些痛苦的记忆,他们既然过了新生活,自然不愿意提起,然而和莫萝有关的记忆,却都是快乐的,细碎,零散,但却甘之如饴。
所以,他们不介意怀念她。
其实,在异乡生活越久,他们越清楚,他们的生于故乡,长于故乡,人不能忘本,他们要忘记的只是痛苦,而不是过去。
怀念莫萝,其实也就是怀念过去。
过去的美好,没理由要被遗忘的?
某个咖啡馆——
已经下午两点二十五分。
莫峰瞄了一眼咖啡馆的店门,没有人瞧这边走来。
雇主约的面试时间已经过了二十五分钟,所以应聘者,包括自己,一共三个人,也已经等了二十五分钟。
时间就是金钱。1小时10美元还是15美元,他的一天,三分之二的时间已经被明码标价。
莫峰不想和身边这两个华人留学生干瞪眼,便开始心算,按10美元一个小时算的话,三个人一共75分钟,那就是已经被浪费了12.5美元,而且这还是他的最低标准。因为有弓长张的关照,他现在的兼职工钱一般都是一个小时三十美元以上,五六十美元也时而会有,但通常比较辛苦,比如他上周末刷墙的兼职就是一小时六十五美元。
想到这,莫峰就有了些志在必得的心思,这份兼职是中文家教,工资比市场价高出了三倍,而且长期聘用。轻松,稳定,高工资,自然是香饽饽。
两点三十分时,终于有人瞧他们走来。
只是,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一个带着黑色鸭嘴帽的小男孩。
查尔斯河畔的茶馆——
莫峰午饭后不久就出去了,沈琨拾掇好厨房后,也出了门。
沈琨要去的那茶馆,离家只有二十分钟路程,临着查尔斯河。
沈琨沿着河,不紧不慢地走着,如同散步,所以到了茶馆时,她心情依旧舒畅。
只是,很快地,她心情就变得紧张。
她已经八年没有工作了,现在一想到即将要进行的面试,就手心冒汗,竟然比她年轻时第一天上班还要紧张。
沈琨走进店里,一个女孩就迎了上来。
女孩是一位纤细的东方姑娘,怕风怯雨的模样,让人感觉如遁空镜。然而,吸引沈琨的是一双晴光潋滟的琥珀色眼睛。
沈琨被安置在店里的一个客座上,然后女孩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
女孩离开后,一个年轻的男人就来了,黄皮肤、黑头发,估摸着也就三十岁上下。
如果是同年人,或者长者,沈琨的确会比较紧张,然而现在被一个小自己十多岁的年轻男人面试,她觉得尴尬更胜于紧张。
相比之下,这位年轻男人倒是悠然自得。
“你好,我是这里的老板,Sunny,我这样叫你,可以吗?”
来到波士顿后,心理医师、邻居,就连莫峰也这样叫她,起初是有点听着别扭,不过现在倒习惯了。
“可以。”沈琨回答的言简意赅,原本尴尬的情绪被她稳了下来。
其实这年轻的老板并不像一个开茶馆的,更像是开酒吧的。他身材挺拔,皮肤被晒成古铜色,衣着嘻哈,利落的寸头右边被铲出三道不粗不细的白线,头发被他染成了麻灰色。
沈琨开始环视四周,茶馆的装潢倒是典型的素雅风,茶褐色的木质座椅,茶褐色的木质门栏,茶褐色的木质地板,很典型的茶馆布置,只是墙面上,裱在木框里的照片,倒是打碎了这典型的茶意。
这些照片有大有小,如摄影展一样排列,甚至用来分隔空间的屏风,也是由三张长幅的照片组成的。
陆谷不打扰沈琨欣赏自己的作品,这女人很符合他的招聘要求,素雅清冷,丰韵犹饶,这是他要的搭配元素,只是不知道她懂不懂茶。
又回到某个咖啡馆——
直到小男孩在莫峰等三名面试者面前坐定,而没有大人随后时,他们才确定这小男孩就是面试官。
小男孩似乎没有打算把帽子摘下来。帽子上的红色字母“B”特别抢眼,莫峰不得不注意到这棒球帽的款式和波士顿红袜队队员戴的帽子一样。
小男孩肆无忌惮地打量自己眼前这两男一女。
同时,被他打量的人,也在隐密地观察他。
小男孩皮肤很白,脸上的胶原蛋白暴露了他小小的年纪,大概十岁也不到。
小男孩只是瞄了右边的一男一女一眼,视线就停驻在莫峰身上。
“Whatsyourname?”
显然,男孩问的是莫峰。
小男孩对待他们,随意而张狂。莫峰虽然算不上反感他,然而却不想顺他的意。
“‘人恶礼不恶’,你听得懂吗?”莫峰故意说中文,一个华人小孩,张口就操英语,明显地不把老祖宗当回事。
小男孩张狂的神色变了样,有恼怒,也有羞赧。
莫峰试探有了结果,看来这小屁孩听得懂。
于是,他又接着说,“你不知道你约的是两点钟吗?”
小男孩已经红了脸,像是自知犯了错,但又犯着倔。对他来说,硬碰硬,他不怕,阿谀奉承,也不屑,可是眼前这个人,文质彬彬,不亢不卑,说话句句在理的,他不知怎么应付了,于是只看着倔强地莫峰,但已经没有刚才的肆无忌惮。
旁边的两位应聘者本来觉得自己没什么希望了,然而现在看见小男孩气恼的样子,顿觉峰回路转,他们的心情都有些蠢蠢欲动,但一时不知该怎么引起小男孩的主意。
小男孩快要憋不住的时候,一对年迈的华人夫妇瞧他们这一桌走来。莫峰记得他们是小孩进门后不久来的,就坐在咖啡厅的一个隐蔽的角落。
“马侑,你该给这三位道歉。”
对男孩说话的,是男的那位。
小男孩还是很扭,但头倒是低下来了。
“你们好,我是马侑的爷爷,这位是他的奶奶。”
马爷爷恭谨温良,而马奶奶端庄和蔼。
莫峰觉得神奇,这样的家庭,教出来马侑这么个跋扈的混小子,挺不容易的吧。
再回到茶馆——
墙上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孩子,然而这些孩子是中东孩子,他们身后是战争蹂躏过的街道楼宇。
沈琨认出其中一处,有着典型西亚建筑风格的高高拱门,一扇接一扇,这是是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老城中的多玛之门。不过如其说它是门,沈琨总觉得它像没有了屋顶的宫殿。
她在新闻上不只一次看到这残破古老的门,也从新闻中听说,这个国家在内战。
“你是摄影师?”
陆谷轻笑,“准确来说,战地摄影师。”
沈琨再次打量了陆谷,年轻而张扬,然而却不轻佻,大抵是因他的工作经历吧。这么想来,他和茶馆的连接,似乎就没那么生硬突兀了。
“Sunny,其实我不懂茶,这半辈子茶没喝多少杯,酒倒是当水喝。”
不懂茶?沈琨有些意想不到,开茶馆的人不懂茶,却要开茶馆。
陆谷把Sunny的疑惑尽收眼底,“Sunny,你好像不爱说话,有疑惑,可以说出来的。”
沈琨是有些疑惑,可是她并不好奇,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并不值得打听。
不经意地,被她封锁的记忆发生了侧漏。
“Valley,我们可以开始面试了吗?”
沈琨其实不是急着面试,只是她想遏制将要泛滥的思绪。
原来她对待别人,这样的寡淡。陆谷微有反感,然而没关系,只要她懂茶,他还是会平庸她的。
“我的聘请要求,对你,只有一个,懂喝茶。”
“这个我知道,你的招聘要求里有提及。”
“好,我现在需要知道你懂的程度……马寄,你把茶拿来。”
应声而出的是刚才那位纤细的女孩,她脸容安详平和,手捧着茶色托盘,托盘上有三个盛满茶香的品茗茶杯。
她把托盘放下后,就温婉地退回去。
沈琨知道自己是一个温婉的女人,看到她,不觉就想起了年轻的自己。
茶杯是珠圆玉润的白瓷,沈琨可以看到金黄的茶汤。
“Sunny,现在麻烦你分别品尝着三杯茶,然后告诉我这三杯茶是什么茶。”
沈琨拿起了第一杯,喝之前认真地考究了它的香味,茶抿了一口,她心里已经有了数。
“台湾冻顶乌龙。”
陆谷笑而不语,眼皮微垂,眸光投到第二个茶杯处。
沈琨拿起了第二杯,和之前一样,先闻香,后识味。
一样的金黄色茶汤,一样的桂花香里略带焦糖香,一样的带着明显的焙火韵味,这不是一样的茶吗?
沈琨心里有了点犹豫,然而陆谷却向她投来了询问的目光。
“还是台湾冻顶乌龙。”虽然心里有疑虑,可是沈琨却只有这个答案,自然也只能这么回答。
陆谷还是笑而不语,眸光又投到第三个茶杯处。
沈琨拿起了第三杯,还是一样的香气,抿了一口,果然还是焙火韵味十足。
这第三杯,消除了她心里的疑虑。
“台湾冻顶乌龙。”
陆谷很满意沈琨的答案,“Bingo,你答对了。不过,其实你没进门前我就告诉过你答案。”
这么一听,沈琨倒想起来了,这家店叫“南投鹿谷”。
台湾南投县鹿谷乡,就是冻顶乌龙的原产地。
“我的名字就是我家乡,其实我更喜欢你叫我陆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