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辽阔的地方,大西洋。
明明灭灭的地方,波士顿灯塔。
世界有两个波士顿,一个在英国,一个在美国。只是,缘自于英国的美国波士顿似乎更富盛名。如果说美国纽约是金主,那波士顿就是名流。哈佛、麻省理工、剑桥、瓦尔登湖无一不是精英的标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给这座城市添上一层高岭之花的孤傲。
莫峰走到一处码头空地上,挨着地上的消防栓就坐了下来。他从裤袋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烟叼在嘴里,驾轻就熟地,他左手就挡住了风,把烟点着。
这烟不是好烟,吸的第一口,总会令喉咙辣得够呛。可是,莫峰今晚就是想抽完一根再打道回府。
大概今天实在太累了吧。
今天是周日,正好不用上课,也不用参加小组活动。他是早上七点来到码头的,今天的兼职是码头搬运工,午餐晚餐全包,一直干到晚上十一点,不过工资倒是比洗盘子多。
现实证明,城市再上流,还是和底层无关。
一口烟吐出,缭绕的白烟很快被风吹散,好像无论哪个季节,这座城市的风总是有点猖狂。
在波士顿,不知不觉他已经栖身两年,而这一口烟,他是在一年前开始抽的。
当时他在波士顿公园附近的餐厅打工,从学校到餐厅,横穿波士顿公园是一条捷径,而这条捷径上,有一片草坪,白天有很多流浪者聚集。而Aaron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一个常年在路上流连的流浪者,沾了一年的毒,然后花了14年把毒戒掉。他毒品是没沾了,可是香烟好像是替代品,戒了毒,却染上了烟。
莫峰和他的结识只是因为那一个月他天天见莫峰骑单车经过,成了他这十多年里见得最多的人,所以就打起了伺机搭讪的主意。
平时莫峰只是经过,不会在波士顿果然停留,Aaron基本上找不着机会,可是就是那么机缘巧合,他打起主意的当天,莫峰在下班之后竟然在这片草坪坐了下来。
流浪者之间最有诚意的问候就是向对方递上一根香烟,虽然Aaron的烟不是什么好烟,可是这绝对是他认为的全身上下最珍贵的东西了。
这是莫峰吸的第一根烟。后来就有了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
当初他之所以接受Aaron的烟,不是因为盛情难却,凭借他多年的自律,他是轻易不会接受的,然而那天,他心里的缺口正呼呼地灌进冷风,正需要像香烟这样的东西。
他又吐出了一口烟,这次没有风,他得以迷起眼隔着一缕青烟了望灯塔一闪一闪的光。
听说这灯塔是美国最古老的灯塔,见证了这个国家的独立战争。然而莫峰面对它,想到的却不是几百年前那些揭竿而起的勇士,相反的,他觉得自己飘忽的心绪和远处明灭的灯火很像。
明明只是两年,为什么那个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小镇,那个小镇里的人和事都好像变得和这个灯塔一样年代久远了呢?
指间的火光已经触及皮肤,一根烟的时间已然结束。
莫峰回到工作间,把蓝色的工作麻利地脱掉,然后又麻利地换回自己的白T恤。他从背包里摸出一罐口香糖,往嘴里倒了两颗。
沈琨的病情大概稳定了,已经有半年没发病,这使莫峰感到一丝久违的轻松,不过一些小烦恼也接踵而至。比如,她恢复了观察力,他吸烟这件事终于败露了。沈琨昏昏噩噩过了八年,这八年对于莫峰来说是漫长的,而对于沈琨来说就像是没存在过,以至于她心理上还把莫峰当成小孩子。上一次她在他身上闻到了烟味,就一个劲的追问,虽然他抵死不认,可是还是被教育了一个星期。
公寓在BackBay,地铁已经关了,莫峰只能搭夜车回去。
巴士里人不多,加上莫峰,也就三个人:一个白皮肤,一个黑皮肤,一个黄皮肤,都是年轻人。
波士顿名校云集,除了哈佛、麻省理工外,塔夫茨大学、波士顿学院、布兰迪斯大学都是世界有名的大学,所以慕名而来深造的留学生随处可见。
而莫峰就读的是塔夫茨大学,选择它,主要是看重它慷慨而又一视同仁的奖学金。不过最大的前提还是因为波士顿是全美医疗服务的中心,沈琨需要住在这里,然而这里的消费水平,简直比恨天高还高,所以莫峰只好选择对学生慷慨解囊的学校了。
“Howdy,Moses?”
走到莫峰身旁,对他说话的是本来坐在后面的白人女孩。
这位女孩金发碧眼,肤白貌美,莫峰看到她,瞬间想起了玛丽莲梦露,只是她嘴角没有那颗性感的小黑痣。
其实,莫峰觉得她有点面熟,可是记忆十分模糊。
莫峰不加掩饰的疑惑尽数收入女孩的眼底,她心想,虽然有这样的怀疑,可是想不到他真不记得自己。
“I’mDaisy,yourclassmate!”
Daisy的声音很悦耳,语气也很轻快,似乎“被忽视两年”这件事没有半分影响她此刻的好心情。
同班同学……莫峰依然不能清晰地想起有关这个女孩的记忆,不过他觉得要是回一句实话,恐怕不仅不礼貌,还会伤害到她的自尊心吧。
“Oh,Itwassogoodtoseeyouhere.”
于是,他只好敷衍了这么一句。
然而Daisy这时完全沉浸在与莫峰的偶遇中不可自拔,“Ohmygoodness!Imwalkingonair.”
莫峰眉头已微蹙,他有些疑惑,自己既不是明星也不是珍稀物种啊?至于这么兴奋吗?
“IsitokifIsithere?”
还不等莫峰答应,笑靥如花的Daisy已经在莫峰旁边坐了下来。
这时莫峰非常怀疑她是为了和他搭讪才声称自己是他的同学,至此,他本来还友善的脸已经变得冷淡了。
然而坐下来的Daisy却更加喜上眉稍,“Letmetobefrank,wealwaystalkaboutyou!”
Frank,Daisy的“r”发音没有卷舌,带有浓厚的波士顿特色,由此莫峰可以判断她是地道的波士顿本地人。
谈论我?莫峰眉头皱得更深,得知自己有幸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主角,他实在高兴不起来,但还是好脾气地保持着绅士风度。
“Becauseyouaresougly!”Daisy说出这句话时,再一次更加地喜上眉梢。
Ugly?
莫峰一时间没缓过来,待彻底明确她的意思时,他不得不感慨,看来美国人的审美和中国的,隔的不只一个种族。
他脸色倒缓和了许多,颇是无奈地说,“Sorry!Mybad.”
这平和的语气,倒让恶作剧的Daisy出乎意料,她本来是想气气班里这位神出鬼没又少言寡语的中国留学生,然而现在她重拳出击,却似乎打在一团棉花上。
HynesConventionCenter站到了,Daisy走到车门,按下车铃。
波士顿的公交不会每个站都停,特别是在深夜,乘客如果要下车,就得提前按铃或拉绳。
车子缓缓停下,Daisy下车前,后头对莫峰笑笑,“Itjustakidding,Youareahandsomeguy.”
轻扬的声音落下时,她已经下了车。
莫峰这次很快就理解了她的意思,他不禁发笑,看来自己是被波士顿姑娘调戏了。
莫峰在出国前,在网上看过一个命题为“波士顿最像中国哪个城市”的投票活动,他记得杭州和北京得票最多。
杭州有西湖,市中心依湖而建。而波士顿有查尔斯河,早期建筑都依河而立。
北京有清华北大,而波士顿有哈佛麻省理工,都是名校云集,历史悠久。
来到波士顿之后,莫峰觉得以上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儿的气候简直是用来磨砺意志力的!
夏天的波士顿炎热潮湿,而冬季寒冷,多风又多雪。最热时候平均气温27.7℃,最冷的气候最低气温-5.6℃。
莫峰来自江南水乡,习惯了温婉可人的风和雨,一开始简直把他折磨得生无可恋。他来的时候是冬天,下了暴风雪,公路被封,他和沈琨被困机场4个小时。
其实冬天就算冷,他多穿几件还是可以忍受的,可是他最烦的是夏天,如果在户外兼职,那汗流浃背、黏黏腻腻的状态实在让洁癖的他难以消受。
然而,仅仅一年后,一度让他咬牙切齿的酷暑严寒,暴风大雪,现在也不过是生活的一部分,有时候莫峰就在想,到底是生活成就了习惯,还是习惯变成了生活?或者兼而有之吧。
今天是星期一,莫峰去上课之前,很多早上是从打工开始。
打工、自己去见心理医生或陪沈琨去见心理医生、上课,这是他这两年的主要生活内容,而打工首当其冲,没有预约心理咨询时,基本上一下课他就得往打工的地点赶,所以学校的社团他一个也没参加,甚至同学邀请的派对,他也没去过几次,这也是为什么他和班里的同学形同陌路的原因。相较之下,由于他整天在兼职,他倒和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有更多接触,餐厅的老板,码头的船舶维修工、港口叉车司机、港口货轮调度员,超市的经理、员工,酒店的厨师、招待,废车场的老板、修理工……
每天在校园与社会之间来回穿梭,让莫峰变得既是学生也是社会人员,或许也可以说,既不是学生也不是社会人员。
弓长张曾经对他说,你犯得着用生命来打工吗?不管是不是,反正你对得起疯子这名号。
弓长张这人真叫弓长张,莫峰想,他父母缺的肯定不只一个心眼。不过他还真没听弓长张提起过他爸妈。弓长张在唐人街开了一家职业中介所,很多中国人,甚至非洲人、墨西哥人等都会去他哪儿找工作。原因有三,第一中介费收得少;第二可供挑选的职位多,虽然很多都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其中有不少是黑工;第三管到底,被克扣工资、不幸负了工伤而老板不认账等等,他都会出面帮你摆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