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拒绝与他们过分亲近更增加了它的魅力。它坚持独立自处的猫的生活,而决不向他们献媚邀宠。出于对此不可理解的精神世界的敬意,他们僵旗息鼓,悄悄地撤出阳台。他们搬走了带去的本来那里没有的一切,包括照明的灯泡,只留下一泡原有的猫屎。从此郎之嵩们便将水泥阳台当作了未开发的自然环境,而加以维护和保存。
清扫稍稍排泄物的工作如今变得可有可无。凡是自稍稍进驻以后那儿业已存在的东西都是值得尊敬和保护的,将其去除须三思而行,需要审慎郑重的态度滁非万不得已一切以维持原样为好。他们不再轻易地踏上阳台,如今洗好的衣服也是在房间里阴干的。由于通往阳台的门整天不关,那股原始兽穴的气味源源不断地灌满房间,因此衣服所需的熏香完全不成问题。在此极端开明的态度下,稍稍又开始在阳台上露面了,甚至睡觉时也不怎么回它的猫房。它躺在自己的几摊干湿不等的猫屎中间感到尤其的自在。这种情况持续很久。
他们通过敞开的木门和开向阳台的窗户,日夜不停地凝视着稍稍,而对方骄傲得从不向他们目光投去的方向看上一眼。它不与他们对视,但很愿意成为郎之嵩们的观察物。有时候它自动跳上窗台来蹲好,以便他们在房间里看得更仔细些。稍稍背对着郎之嵩们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显然,目前它不处于休息睡眠状态,精神也毫无恍惚迷离之状。它后腿弯屈,前肢竖直,坐成一座猫的雕塑。它如此的聚精会神,从郎之嵩们的角度看不见它的目光,单见那深沉而凝重的背影。稍稍的前面是阳台铁制的栏杆,栏杆下面便是半空。稍稍瞪视的正是这一虚空。下面的街景和人物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稍稍的目光毫无游移跟随的动态,因此聚焦处并不在下面的街道。它只是瞪视着一片虚空,寂然不动,这使郎之嵩们不禁担心起它下面的决定。稍稍是否会突然越出栏杆,跳下阳台自杀?如果它这样做郎之嵩们也不会感到意外。郎之嵩屏息凝神,生怕惊动了稍稍,并将一根手指竖直在嘴唇前,示意陆婉怡也不得轻举妄动。他们有心救稍稍一命,但自知动作的敏捷和速度都不能与其相比,况且稍稍距栏杆的距离比郎之嵩们近得多……,因此他们只能静观待变。类似的危机出现过几次,然而没有一次真的如郎之嵩们所想的那样稍稍跳下楼去了。到后来他们终于明白了:稍稍只是陷入沉思而已,并无自杀之意。
有时郎之嵩想,那阳台是很容易失足的。阳台上的栏杆是根据人类的高度设计的,恰好挡在郎之嵩们的腰腹附近,对于像稍稍这样的一只小猫而言,完全可能从栏杆的间隔处掉落下去。可稍稍在此生活了多年,一次也没有遭遇这样的危险,看来它对高度(或深度)一定有精确的认识。它知道从七楼跌落下去是致命的,不像在伸进阳台的窗台上跳上跳下,并无大碍。
为摆脱稍稍的魔力,大家尽量去发现它的卑劣可笑之处。比如,猫有覆盖排泄物的习惯,以前郎之嵩哥哥从楼下捡煤渣放进一只塑料盆里,即是为了满足稍稍的这一需要—一当它拉撒以后便会执拉煤渣将其掩盖。有时煤渣过湿(乃是上泡猫尿浇淋所致)稍稍便拒绝排泄,必须换上新的干燥的煤渣供它扒拉。如今稍稍生活在阳台上,四周并无煤渣,但每次大小便前它仍一如既往地扒拉。看它的趾爪在坚硬的水泥土划出道道白印,发出嚓嚓的响声,他们觉得很可笑。排泄完毕,围绕着一截猫屎稍稍仍要履行同样的仪式。那截猫屎依然故郎之嵩,暴露在稍稍的视野中,但它经过一番扒拉在幻觉中已将其掩盖了。无论如何猫盖屎的动作还是要做出的。当郎之嵩们发现这古老的本能在稍稍身上依然存在顿时放心了许多,种种迹象表明它仍然是一只猫咪,而不是披着猫皮的什么。
一天陆婉怡欣喜若狂地跑来告诉郎之嵩:“稍稍在那啥!”她的意思是稍稍不通过正常的与异性的交配而自己设法满足。陆婉怡的意思是稍稍在自己满足自己。郎之嵩跟随她来到阳台观看这一奇观。自然,稍稍的方式与人类有别,它没有那么灵活与敏感的手指。稍稍将一只后腿高高竖起。从人类的道德立场出发,此事有碍观瞻,因此他们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是驱散稍稍?还是继续站立不动?或回到房间里于自己的事,就当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一样。如果稍稍是一个人,当它发现他们看着它行为一定会立刻翻身坐起,竭力掩饰,况且稍稍的个性是那样的羞怯和胆小。然而稍稍并不是人,在此问题上的态度令人吃惊的坦然,见大家双双到来并不起身回避,当然也没有更加卖力和夸张。稍稍不是一个有特殊癖好的猫,这也不是在进行某种表演。它一如既往的沉着态度令大家很是不安。
但发现它尚有欲望总比认为它没有欲望要强,也更能被他们所理解。无论稍稍如何镇定自若,坦然无惧,甚至风度翩翩,欲望的流露说明它还是一只普通的猫,一只动物。作为一只有欲望的动物无论怎样都在郎之嵩们的意料和把握之中,而无须因其无欲望的神秘境界让郎之嵩们仰视和窥探。
有时郎之嵩想:虽然猫的世界有种种他们不理解之处,但作为人,他们毕竟比它们高级和优越了许多。虽然稍稍是一只不可思议的猫,在那张极度漂亮的猫脸后面隐藏着某种超越猫类的灵魂,但最多不过是一个人而已。郎之嵩开始觉得稍稍的前世是一个人,而不太可能是一只猫。那人的灵魂正被囚禁在猫的生活中,而且是这样的一种极端贫乏和病态的猫的生活。那人通过一张猫脸在沉思,或许有过自杀的念头,但那猫的身体禁止他(它)这么做。就像很多人,虽有一张人脸,但其灵魂可能是一只猎,或者一只老鼠也不一定。稍稍虽有猫的身体和皮毛,但它并不因此而感到适应。它的所作所为,透过那些虚假不实的猫的生活幻象怎么看都不像一只猫,而是一个人。如果是一个人,在他作为人时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一个多思、敏感、孤僻、怯懦、漂亮而苍白的人。
郎之嵩将这些胡思乱想告诉陆婉怡后她说:“这不是你吗?除了漂亮这一条不符,其它几点正是你的写照。”
郎之嵩说:“别扯上我。如果这是对稍稍的描写是否恰当?”
陆婉怡说:“除了苍白这条不恰当——稍稍是一只花猫。其它几条都没错。”她同时解释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夫妻在一起时间长了还彼此相像呢。稍稍越来越像你们家人了!”
听她的意思不像是在赞美他们家人特有的风格和性情,而是在着意贬低,大有挖苦和不屑的意思。要知道稍稍在猫中并不是一只正常健康和活泼的猫,而是一只奇怪不幸和讨厌的猫,它是一只又怪又老的猫——一陆婉怡正是这样暗示郎之嵩的。她的意思是郎之嵩是一个古怪而落魄的人。
听她这么说郎之嵩并不以为意,倒是从此有了某种与稍稍心意相通的意思。郎之嵩常常设想,如果郎之嵩在一只猫的身体里该是如何表现的?情形大约与稍稍也大差不离。郎之嵩又想,如果稍稍具有郎之嵩这样的身体也就是说它是一个人,又该如何?那一定与郎之嵩很像,相像得以至彼此厌恶不共戴天。幸亏他(它)是一只猫,因此他们得以相安无事,和睦共处,并还产生了那种惺惺相惜的感情。稍稍如何看郎之嵩,不得而知,但郎之嵩的确是越来越同情它了。
基于以上情况,郎之嵩产生了带领稍稍周游世界的想法。当然这个世界并不是郎之嵩的身体所度量的世界,而是从稍稍的角度体会的。郎之嵩穿上雨衣、戴上手套,将稍稍抱起。这时郎之嵩与稍稍混得很熟,接触它虽会引起反抗但也并非是不可能的。郎之嵩在大晴天的室内穿戴雨衣一为隔绝稍稍身上的跳蚤,二来也是为了防止稍稍的抓咬。稍稍被郎之嵩抱起,离开了地面,紧张得就像登上飞离地球的太空船。它紧紧地将郎之嵩抓住,猫爪戳破了雨衣里面的橡胶层直抵郎之嵩的皮肉,同时浑身颤抖不已,并伴随大小便失禁。郎之嵩带着这只惊慌得几乎昏厥的猫离开了阳台来到房间里。郎之嵩一面在房间里游走一面抖动着肩膀,像安抚臂弯里的婴儿那样安慰着稍稍。郎之嵩一面走一面告诉它:
“这是你妈妈和你爸爸(指郎之嵩嫂子和郎之嵩哥哥)以前的卧室,现在是你叔叔(本人)和你小婶子(陆婉怡)的卧室……这是你爸爸的书房……这是你奶奶(指郎之嵩妈妈)以前的房间……这是客厅……这是厨房,隔壁是厕所……”当稍稍从惊慌中缓过神来,知道郎之嵩并无恶意,显得很兴奋,虽然它的趾爪仍牢牢抓住郎之嵩的衣服,但眼神里流露出极度的喜悦和好奇之情。它一直在东张西望。
看得出来稍稍很喜欢这样的活动。但由于穿戴装备的麻烦,事后还得仔细清除稍稍留在房间里的痕迹,这样的旅行并不是很方便。每年大约两三次,郎之嵩心血来潮会主动抱起稍稍。然而在郎之嵩全无旅行之意时稍稍也会过来扒郎之嵩的衣服,它想跳上郎之嵩的肩膀或抓住郎之嵩的后背,像搭载一种交通工具那样上来后它便端坐不动。这时郎之嵩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把它赶开。常常郎之嵩还没有穿戴整齐它就跳将上来,后果自然是跳蚤们的趁虚而人。除了这些不快,稍稍接近郎之嵩亦不是想与郎之嵩亲热,它纯粹将郎之嵩当成了旅行世界的交通工具。有了这样的认识后郎之嵩对旅行就不像以前那么热心了。奇怪的是,尽管通向阳台的门整天开着,稍稍从未想到利用自己的四肢去房间里做它的世界性漫游。它非得搭乘郎之嵩这个交通工具才能开始。倒不是稍稍懒惰,吝啬自己的体力,而是在它看来这快乐的漫游是与交通工具联系在一起的,甚至乘坐交通工具的刺激和快感要大过漫游本身。这样一想,郎之嵩心理上就比较平衡了。郎之嵩带着稍稍,在熟悉得令人绝望的房间里走动,一面异想天开地胡说八道:“这是你的美国……这是你的欧洲……这是南非……赤道几内亚……这是新加坡……这是安第斯山脉……这是南极洲……”
一次稍稍吐得一塌糊涂,几天拒绝进食。看着它的脖子一伸一缩,肚子一鼓一吸,结果不过是吐出几滴黄水,他们感到很难过,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帮它。对稍稍的医疗手段仅限于在它的食物内拌上一粒碾碎的抗菌素,既然它拒绝进食,这唯一的医疗方式还得借助于暴力。郎之嵩穿上雨衣,上阳台捉稍稍,在陆婉怡的帮助下扳开它的嘴,硬是将药粉灌下。除了遭遇稍稍剧烈的反抗,医疗效果并不能因此得到保证,郎他们刚一撒手,稍稍便狂吐起来。所谓的“狂吐”并不是指呕吐物超乎寻常的多,恰恰相反,稍稍的胃里除了刚灌下去的药粉与冲刷药粉所需的一汤勺清水什么也没有。“狂吐”描绘的是动作,稍稍像通了电一样,幅度的巨大和频率的快速以及状态的机械就像是一只专门呕吐的电动猫。同时从它的嘴角流出几点绿水—一象征性的呕吐物,同样也是非现实的。
当时,他们也的确想过送稍稍去医院。但心里又总觉得这是大题小作,稍稍不过是一只猫。如果是一个人,在病情危机之际他们会不假思索,即使是惊动警笛大作的救护车也在所不惜。他们稍一踌躇,稍稍已奄奄一息,这时他们便产生了“反正是没救了,现在送医院已经晚了,因而不必多此一举”的想法。稍稍在猫房里缩成一团,他们蹲下身去探视它,只见它双目紧闭,然而并没有死。它的身体在明显地颤抖。正是从这颤抖的状态中郎之嵩们断定它还活着。伸手进去摸它的脊背,再也不用担心它锋利的爪牙了。此刻的稍稍已毫无力气,甚至不能承受自己的抖动。他们的手使它稳定下来,颤动停止了,或者那微弱的频率通过郎之嵩们的手被吸收了。郎之嵩们发现,稍稍似乎很喜欢这样:闭着眼睛,缩成一团,让他们轻轻地抚摸着。它用极其微弱的叫声告诉他们它的想法。当他们的手撤离它便发出一声那样暗哑的叫喊,意思是它需要,需要他们手的接触和温暖。当他们的手放回它的皮毛上,稍稍同样那么叫了一声,意思是它感觉到了,这样真好,然后它就再也不作声了。郎之嵩和陆婉怡轮换着手,感觉到稍稍在他们的手掌下渐渐冷去,叫声也越来越弱,最后只是张张嘴表示一下而已。
陆婉怡对郎之嵩说,猫的寿命平均八到十年。稍稍今年算来已经八岁多了。但郎之嵩仍不能确定它是否能算老死。如果抱稍稍去医院它是否能起死回生?看稍稍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是一只老猫呀。小时候郎之嵩下放农村,经常看见那些长寿的老猫,躺在灶台上取暖或草房顶上晒太阳。它们丝纹不动,须眉垂挂,并一概的肥胖硕大,没有一只老猫像稍稍这样警觉、紧张,并且身材苗条,美丽非常。稍稍从无衰老垂死之相,它不合常理的年轻显得令人费解,也许与时刻的戒备、不放松有关吧?
为了安慰临终的稍稍,多年来第一次他们将它搬进了卧室。这时郎之嵩也病倒了,躺在床上发高烧。稍稍位于郎之嵩的床边—一陆婉怡弄来一只纸箱子,里面垫上破棉胎,将稍稍安顿在里面。她同时伺候着他们两个,忙得不亦乐乎。郎之嵩倚在床头,向地板上了望。有时,稍稍也于昏睡中睁开眼睛,看上郎之嵩一眼,并同时机械地叫上一声。
郎之嵩看着垂死的稍稍,不禁产生了同病相怜之感。
虽然郎之嵩只是偶尔感冒,但感觉上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郎之嵩觉得郎之嵩们的病有其共因,在郎之嵩的身体上做到药到病除时,稍稍亦可望有所好转。台灯的照耀下郎之嵩不断地和稍稍说着话儿,“稍稍,稍稍……”郎之嵩说。它在家具的阴影里颤抖不已。后来郎之嵩蒙朦胧胧地睡着了。最后一眼,郎之嵩看见陆婉怡端了一碗刚做好的鱼汤放在稍稍的旁边。
半夜郎之嵩起来上厕所,房间里很黑,有一种奇怪的声音直刺耳鼓,是稍稍在哮喘,它已经彻底不行了。打开灯后,郎之嵩看见稍稍一面哮喘嘴角一面流着血沫,同时脑袋摇晃不已。它的样子很吓人。郎之嵩很想伸手过去安慰它,但想到完了还得去龙头上洗手就犹豫了。郎之嵩正踌躇之际,突然稍稍一跃而起,跳上郎之嵩的后背(郎之嵩是蹲着的)。
郎之嵩着实给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垂死的猫会于瞬间行动。郎之嵩非常本能地耸肩试图将它抖落下去,稍稍的利爪勾住了郎之嵩的睡衣,但最终还是被郎之嵩抖下了地板。只听咚地一声,稍稍侧面着地。若在平时这是绝不可能的——稍稍已经开始有些僵直了。它无法使自己翻转过来,无法爬回纸箱,但它的前后肢还在抽动,这抽动所产生的微弱力量使它头尾的方向有所改变(与落下去时相比)。稍稍蹬蹋着后腿,弄翻了旁边的鱼汤。它就这样躺在鱼汤变凉的汁水里死去了。
陆婉怡被一系列响动惊醒,她翻了一个身眯着眼睛问郎之嵩:“怎么啦?”郎之嵩说:
“没事,没事,你睡吧。”随即灭了灯,自己也钻进了被窝。
想象中郎之嵩将稍稍身上的跳蚤也带了进来,也许还有更可怕的病菌。在这虚无的夜半时分,郎之嵩睡得迷迷糊糊的,又有一只猫死了,因此而丧失了应有的自制。郎之嵩没有将自己打扫干净再上床。郎之嵩想象那跳蚤和病菌已部分地从郎之嵩身上转移到了陆婉怡的身上,因此感到自己的爱人十分内疚。在被子里郎之嵩将她抱得更紧了。陆婉怡喃喃说道:“你没事吧?稍稍没事吧?”郎之嵩在她的耳畔柔声地说:“没事没事,明天再说吧。”
随后他们便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死讯才被正式宣布,陆婉怡自然哭红了双眼。与夜里相比,稍稍的姿势没有丝毫改变,仍然是侧面着地,四肢展开形成长长的一条。那只盛汤的碗倾斜着,但地板上的汤汁并无多少,几乎都被稍稍的毛皮吸收了。它嘴角上的血沫也已凝固,瞪圆的眼睛上起了一层白雾。郎之嵩拿来一只塑料袋,想将它装入其中,但死亡已将稍稍重塑,那塑料袋宽有余而深不足(此刻稍稍是棍状的)。后来换了一只大号垃圾袋才将它死亡的形态勉强遮掩了。为保险起见,郎之嵩在那可疑的垃圾袋外又加了一只时装袋。经过此番修饰就再无人能看出里面装着一具猫尸了。郎之嵩提着它由陆婉怡引领走进附近的和平商场。
那天郎之嵩们的日程是这样的:去商场增补一些冰箱里的食物和购买消毒所需的用品,然后葬猫,然后回家,彻底清扫卧室以及阳台。当郎之嵩们购物时郎之嵩的手上提着稍稍的尸体。郎之嵩不得不将不断增多的购物袋与装载稍稍的时装袋并列在一起,提在手上。郎之嵩们(郎之嵩和稍稍)穿梭于人群中、挤上公共汽车、来到假日气氛的大街上(这是一个星期大)。欢叫吵闹的儿童、上升飘扬的广告汽球、自然界的蓝天白云、跨越头顶的无数条线缆,有的深黑有的光亮异常……这熟悉的世界令郎之嵩惊奇,只因为郎之嵩手中提着一具尸体。好似一种魔法,它使郎之嵩发现这平凡人间的神奇美妙,以及无比的空虚和哀伤。这魔法使一只生前足不出户孤僻病态的动物死后以僵硬的肉身倘祥于热闹的街头……郎之嵩和陆婉怡把稍稍葬在九华山公园里。带去的铲子、菜刀(挖掘工具)没有用上,那儿的山坡上有现成的树洞。此刻的稍稍恰如一截树棍,郎之嵩们将它栽入一个树洞中,填好土、踩实,做了伪装和记号,还拍了照片。郎之嵩将冲洗出来的照片寄给远在南方的哥哥,向他报告了稍稍的死讯。郎之嵩强调说那葬身之地的风水极好,背靠九华山麓,山下便是城市绵延的远景,可以鸟瞰那里的千万间楼宇房舍——有照片为证。
又过了一年,郎之嵩哥哥回南京办调动手续。他跑到郎之嵩嫂子坟前大哭了一场。去之前上了一趟九华山,并根据照片起出了稍稍的尸体。那尸体是否已完全腐烂郎之嵩不得而知,总之郎之嵩哥哥收集了一些什么,将其装入一只他带去的手提箱中。他将手提箱中的物质埋在了郎之嵩嫂子的坟旁。两地相去甚远,但郎之嵩哥哥是骑着他的摩托车来回奔波的,因此也算不得什么辛苦。只是在郎之嵩看来大可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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